金庸·天龙八部 第四十三回 王霸雄图 血海深恨 尽归尘土(5)

萧远山等见黄绢上以朱笔书写两种文字,右首的弯弯曲曲,众皆不识,想系鲜卑文字。左首则是汉字,最上端写着:“太祖文明帝讳”,其下写道:“烈祖景昭帝讳隽”,其下写道:“幽帝讳”。另起一行写道:“世祖武成帝讳垂”,其上写道:“烈宗惠帝帝讳宝”,其下写道:“开封公讳详”、“赵王讳麟”。绢上其后又写着:“中宗昭武帝讳盛”、“昭文帝讳熙”等等字样,皇帝的名讳,各有缺笔。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灭国后,以后的世系便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远,子孙繁衍,萧远山、萧峰、鸠摩智三人一时也无心详览。但见那世系上最后一写的是“慕容笔”,其上则是“慕容博”。

鸠摩智道:“原来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孙,失敬,失敬!”

慕容博叹道:“亡国遗民,得保首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历代祖宗遗训,均以兴复为嘱,慕容博无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终一无所成。萧兄,我鲜卑慕容氏意图光复故国,你道该是不该?”

萧远山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么该与不该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萧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兴复大燕,须得有机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单薄,势力微弱,重建邦国,当真谈何容易?唯一的机缘便是天下大乱,四下征战不休。”

萧远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讯,挑拨是非,便在要使宋辽生衅,大战一场?”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辽间战争复起,大燕便能乘时而动。当年东晋有八王之乱,司马氏自相残杀,我五胡方能割据中原之地。今日之热,亦复如此。”鸠摩智点着道:“不错!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内乱,不但慕容先生复国有望,我吐国蕃国也能分一杯羹了。”

萧远山冷哼一声,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辽国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镇南京,倘若挥军南下,尽占南朝黄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业,则进而自立为王,退亦长保富贵。那时顺手将中原群豪聚而歼之,如踏蝼蚁,昔日被丐帮斥逐的那一口恶气,岂非一旦为吐。”

萧远山道:“你想我儿为你尽力,使你能混水摸鱼,以遂兴复燕国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错,其时我慕容氏建一支义旗,兵发山东,为大辽呼应,同时吐蕃、西夏、大理三国一时并起,咱五国瓜分了大宋,亦非难事。我燕国不敢取大辽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国,尽当取之于南朝。此事于大辽大大有利,萧兄何乐而不为?”他说到这时,突然间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灿然的匕首,一挥手,将匕首插在身旁几下,说道:“兄只须依得在下的倡议,便请立即在下性命,为夫人报仇,在下决不抗拒。”嗤的一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肌肤。

这番话实出萧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占优势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军国大事,不厌机诈。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慕氏父子事后却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这……这不是死于轻于鸿毛了么?”

慕容博道:“萧老侠隐居数十年,侠踪少现人间。萧大侠却英名播于天下,一言九鼎,岂会反悔?萧大侠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女,尚且肯干冒万险,孤身而入聚贤庄求医,怎能手刃老朽之后而自食诺言?在下筹算之久,这正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老朽风烛残年,以一命而换万世之基,这买卖如何不做?”他脸露微笑,凝视萧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萧远山道:“我儿,此人这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萧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击向木几,只听得劈拍一声响,木几碎成数块,匕首随而跌落,凛然说道:“杀母大仇,岂可当作买卖交易?此仇能报便报,如不能报,则我父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脏之事,岂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声说道:“我素闻萧峰萧大侠才略盖世,识见非凡,殊不知今日一见,竟虽个不明大义、徒逞意气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萧峰知他是以言语相激,冷冷的道:“萧峰是英雄豪杰也罢,是凡夫俗子也罢,总不能中你圈套,成为手中的杀人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大辽国这臣,欲只记得父母私仇,不思尽忠报国,如何对得起大辽?”

萧峰蹭上一步,昂然说到:“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雁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谷的残酷情状,越说越响,又道:“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之事?大宋兵多财足,只须有一二名将,率兵奋战,大辽、吐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欲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功立业。”

忽听得长窗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

五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怎地窗下有人居然并不知觉?而且听此人的说话口气,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谁?”不等对方回答,砰的一掌拍出,两扇长窗脱钮飞出,落倒了阁下。

只见窗外长廊之上,一个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着一把扫帚,正在弓身扫地。这僧人年纪不少,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慕容复又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头来,说道:“施主问我躲在这里……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齐凝视着他,只见他眼光茫然,全无精神,但说话声音正是适才称赞萧峰的口音。

慕容复道:“不错,我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计算,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记不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还是四十三年。这位萧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我……我已来了十我年。后来……后来慕容老居士来了,前几年,那天竺僧波罗星出来盗经。唉,你来我去,将阁中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为了什么。”

萧远山大为惊讶,心想自己到少林寺来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没一个知悉,这个老僧又怎会知道?多半他适才在寺外听了自己的言语,便在此胡说八道,说道:“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贯注在武学典籍之上,心无旁鹜,自然瞧不见老僧。记得居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是一本‘无相劫指谱’,唉!从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单字解释: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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