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绣花


杨莲亭冷冷的道:“童百熊,在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见了教主,为甚么不跪下?胆敢不称颂教主的文武圣德?”童百熊仰天大笑,说道:“我和东方兄弟交朋友之时,哪里有你这小子了?当年我和东方兄弟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这乳臭小子生也没生下来,怎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令狐冲侧过头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见他白发披散,银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圆睁双眼,脸上鲜血已然凝结,神情甚是可怖。他双手双足都铐在铁铐之中,拖着极长的铁链,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链发出铮铮之声。任我行本来跪着不动,一听到铁链之声,在西湖底被囚的种种苦况突然间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身子颤动,便欲发难,却听得杨莲亭道:“在教主面前胆敢如此无礼,委实狂妄已极。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结,可知罪吗?”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症,退休隐居,这才将教务交到东方兄弟手中,怎说得上是反教大叛徒?东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说一句,任教主怎么反叛,怎么背叛本教了?”杨莲亭道:“任我行疾病治愈之后,便应回归本教,可是他却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当、嵩山诸派的掌门人勾搭,那不是反教谋叛是甚么?他为甚么不前来参见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童百熊哈哈一笑,说道:“任教主是东方兄弟的旧上司,武功见识,未必在东方兄弟之下。东方兄弟,你说是不是?”杨莲亭大声喝道:“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教主待属下兄弟宽厚,不来跟你一般见识。你若深自忏悔,明日在总坛之中,向众兄弟说明自己的胡作非为,保证今后痛改前非,对教主尽忠,教主或许还可网开一面,饶你不死。否则的话,后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烦了,还怕甚么后果?”杨莲亭喝道:“带人来!”紫衫侍者应道:“是!”只听得铁链声响,押了十余人上殿,有男有女,还有几个儿童。童百熊一见到这干人进来,登时脸色大变,提气暴喝:“杨莲亭,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你拿我的儿孙来干甚么?”他这一声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令狐冲见居中而坐的东方不败身子震了一震,心想:“这人良心未曾尽泯,见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动。”杨莲亭笑道:“教主宝训第三条是甚么?你读来听听!”童百熊重重“呸”了一声,并不答话。杨莲亭道:“童家各人听了,哪一个知道教主宝训第三条的,念出来听听。”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宝训第三条:‘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杨莲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教主宝训,你都背得出吗?”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杨莲亭笑道:“很对,这话是谁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杨莲亭指着童百熊道:“他是谁?”那男孩道:“是爷爷。”杨莲亭道:“你爷爷不读教主宝训,不听教主的话,反而背叛教主,你说怎么样?”那男孩道:“爷爷不对。每个人都应该读教主宝训,听教主的话。”
杨莲亭向童百熊道:“你孙儿只是个十岁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这大把年纪,怎地反而胡涂了?”
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说过一阵子话。他们要我背叛教主,我可没答允。童百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他见到全家十余口长幼全被拿来,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
杨莲亭道:“你倘若早这么说,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现下你知错了吗?”童百熊道:“我没有错。我没叛教,更没背叛教主。”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认错,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将他家属带下去,从今天起,不得给他们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几名紫衫侍者应道:“是!”押了十余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杨莲亭道:“好,我认错便是。是我错了,恳求教主网开一面。”虽然认错,眼中如欲喷出火来。杨莲亭冷笑道:“刚才你说甚么来?你说甚么和教主共历患难之时,我生都没生下来,是不是?”童百熊忍气吞声,道:“是我错了。”杨莲亭道:“是你错了?这么说一句话,那可容易得紧啊。你在教主之前,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当年是八拜之交,数十年来,向来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说道:“东方兄弟,你眼见老哥哥受尽折磨,怎地不开口,不说一句话?你要老哥哥下跪于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说一句话,老哥哥便为你死了,也不皱一皱眉。”东方不败坐着一动不动。一时大殿之中寂静无声,人人都望着东方不败,等他开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终没出声。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这几年来,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你隐居起来,苦练《葵花宝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旧星散,大祸便在眉睫吗?”东方不败仍是默不作声。童百熊道:“你杀我不打紧,折磨我不打紧,可是将一个威霸江湖数百年的日月神教毁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为甚么不说话?你是练功走了火,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杨莲亭喝道:“胡说!跪下了!”两名紫衫侍者齐声吆喝,飞脚往童百熊膝弯里踢去。
只听得呯呯两声响,两名紫衫侍者腿骨断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喷鲜血。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句话,死也甘心。三年多来你不出一声,教中兄弟都已动疑。”杨莲亭怒道:“动甚么疑?”童百熊大声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给服了哑药。为甚么他不说话?为甚么他不说话?”杨莲亭冷笑道:“教主金口,岂为你这等反教叛徒轻开?左右,将他带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应声而上。童百熊大呼:“东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谁害得你不能说话?”双手舞动,铁链挥起,双足拖着铁链,便向东方不败抢去。八名紫衫侍者见他神威凛凛,不敢逼进。杨莲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门口高声呐喊,不敢上殿。教中立有严规,教众若是携带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那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东方不败站起身来,便欲转入后殿。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别走,”加快脚步。他双足给铁镣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势几个筋斗,跟着向前扑出,和东方不败相去已不过百尺之遥。杨莲亭大呼:“大胆叛徒,行刺教主!众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任我行见东方不败闪避之状极为颟顸,而童百熊与他相距尚远,一时赶他不上,从怀中摸出三枚铜,运力于掌,向东方不败掷了过去。盈盈叫道:“动手罢!”
令狐冲一跃而起,从绷带中抽出长剑。向问天从担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着用力一抽,担架下的绳索原来是一条软鞭。四个人展开轻功,抢将上去。只听得东方不败“啊”的一声叫,额头上中了一枚铜,鲜血涔涔而下。任我行发射这三枚铜时和他相距甚远,掷中他额头时力道已尽,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肤轻伤。但东方不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居然连这样的一枚铜也避不开,自是情理之所无。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这东方不败是假货。”向问天刷的一鞭,卷住了杨莲亭的双足,登时便将他拖倒。东方不败掩面狂奔。令狐冲斜刺里兜过去,截住他去路,长剑一指,喝道:“站住!”岂知东方不败急奔之下,竟不会收足,身子便向剑尖上撞来。令狐冲急忙缩剑,左掌轻轻拍出,东方不败仰天直摔了出去。
任我行纵身抢到,一把抓住东方不败后颈,将他提到殿口,大声道:“众人听着,这家伙假冒东方不败,祸乱我日月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脸。”
但见这人五官相貌,和东方不败实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神色惶急,和东方不败平素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却有天壤之别。众武士面面相觑,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任我行大声道:“你叫甚么名字?不好好说,我把你脑袋砸得稀烂。”那人只吓得全身发抖,颤声说道:“小……小……人……人……叫……叫……叫……”
向问天已点了杨莲亭数处穴道,将他拉到殿口,喝道:“这人到底叫甚么名字?”杨莲亭昂然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我认得你是反教叛徒向问天。日月神教早将你革逐出教,你凭甚么重回黑木崖来?”向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来,便是为了收拾你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声,将他左腿小腿骨斩断了。岂知杨莲亭武功平平,为人居然极是硬朗,喝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这等折磨老子,算甚么英雄好汉?”向问天笑道:“有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声响,又将他右腿小腿骨斩断,左手一桩,将他顿在地下。
杨莲亭双足着地,小腿上的断骨戳将上来,剧痛可想而知,可是他竟然哼也不哼一声。
向问天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汉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东方不败肚子上轻轻一拳,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说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向问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是……包……包……包……”结结巴巴的半天,也没说出叫包甚么名字。
众人随即闻到一阵臭气,只见他裤管下有水流出,原来是吓得屎尿直流。任我行道:“事不宜迟,咱们去找东方不败要紧!”提起那姓包汉子,大声道:“你们大家都瞧见了,此人冒充东方不败,扰乱我教。咱们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们的真正教主任我行,你们认不认得?”
众武士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自是不识。自东方不败接任教主,手下亲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诫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这些武士连任我行的名字也没听见过,倒似日月神教创教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众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上官云大声道:“东方不败多半早给杨莲亭他们害死了。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后,大伙儿须得尽忠于任教主。”说着便向任我行跪下,说道:“属下参见任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众武士认得上官云是本教职位极高的大人物,见他向任我行参拜,又见东方教主确是冒充假货,而权势显赫的杨莲亭被人折断双腿,抛在地下,更无半分反抗之力,当下便有数人向任我行跪倒,说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其余众武士先后跟着跪倒。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十字,大家每日里都说上好几遍,说来顺口纯熟之至。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时之间,志得意满,说道:“你们严守上下黑木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崖下崖。”众武士齐声答应。这时向问天已呼过紫衫侍者,将童百熊的铐镣打开。童百熊关心东方不败的安危存亡,抓起杨莲亭的后颈,喝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东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两行眼泪流将下来。杨莲亭双目一闭,不去睬他。童百熊一个耳光打过去,喝道:“我那东方兄弟到底怎样了?”向问天忙叫:“下手轻些!”但已不及,童百熊只使了三成力,却已将杨莲亭打得晕了过去。童百熊拚命摇晃他身子,杨莲亭双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谁知道东方不败下落的,尽速禀告,重重有赏。”连问三句,无人答话。霎时之间,任我行心中一片冰凉。他困囚西湖湖底十余年,除了练功之外,便是想象脱困之后,如何折磨东方不败,天下快事,无逾于此。哪知今日来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个假货。显然东方不败早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的机智武功,怎容得杨莲亭如此胡作非为,命人来冒充于他?而折磨杨莲亭和这姓包的混蛋,又有甚么意味?
他向数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见有些人显得十分恐惧,有些惶惑,有些隐隐现着狡谲之色。任我行失望之余,烦躁已极,喝道:“你们这些家伙,明知东方不败是个假货,却伙同杨莲亭欺骗教下兄弟,个个罪不容诛!”身子一晃,欺将过去,拍拍拍拍四声轻响,手掌到处,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毙命。其余侍者骇然惊呼,四散逃开。任我行狞笑道:“想逃!逃到哪里去?”拾起地下从童百熊身上解下来的铐镣铁链,向人丛中猛掷过去,登时血肉横飞,又有七八人毙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随东方不败的,一个都活不了!”盈盈见父亲举止有异,大有狂态,叫道:“爹爹!”过去牵住了他手。忽见众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教……东方不败并没有死!”
任我行大喜,抢过去抓住他肩头,问道:“东方不败没死?”那人道:“是!啊!”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原来任我行激动之下,用力过巨,竟捏碎了他双肩肩骨。任我行将他身子摇了几下,这人始终没有转醒。他转头向众侍者喝道:“东方不败在哪里?快些带路!迟得片刻,一个个都杀了。”一名侍者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不败所居的处所十分隐秘,只有杨莲亭知道如何开启秘门。咱们把这姓杨的反教叛徒弄醒过来,他能带引教主前往。”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来!”
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当即有五人飞奔出殿,却只三人回来,各自端了一盆冷水,其余两人却逃走了。三盆冷水都泼在杨莲亭头上。只见他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向问天道:“姓杨的,我敬重你是条硬汉,不来折磨于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断绝,东方不败如非身有双翼,否则无法逃脱。你快带我们去找他,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个了断,岂不痛快?”杨莲亭冷笑道:“东方教主天下无敌,你们胆敢去送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好,我就带你们去见他。”向问天对上官云道:“上官兄,我二人暂且做一下轿夫,抬这家伙去见东方不败。”说着抓起杨莲亭,将他放在担架上。上官云道:“是!”和向问天二人抬起了担架。杨莲亭道:“向里面走!”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他在前领路。任我行、令狐冲、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随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经过一道长廊,到了一座花园之中,走入西首一间小石屋。杨莲亭道:“推左首墙壁。”童百熊伸手一推,那墙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扇门来。里面尚有一道铁门。杨莲亭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交给童百熊,打开了铁门,里面是一条地道。众人从地道一路向下。地道两旁点着几盏油灯,昏灯如豆,一片阴沉沉地。任我行心想:“东方不败这厮将我关在西湖湖底,哪知道报应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笼。这条地道,比之孤山梅庄的也好不了多少。”哪知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开朗,露出天光。众人突然闻到一阵花香,胸襟为之一爽。从地道中出来,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众人万料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无不暗暗称奇。绕过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深红和粉红的玫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
盈盈侧头向令狐冲瞧去,见他脸孕笑容,甚是喜悦,低声问:“你说这里好不好?”令狐冲微笑道:“咱们把东方不败赶跑后,我和你在这里住上几个月,你教我弹琴,那才叫快活呢。”盈盈道:“你这话可不是骗我?”令狐冲道:“就怕我学不会,婆婆可别见怪。”盈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两人观赏美景,便落了后,见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杨莲亭已走进一间精雅的小舍,令狐冲和盈盈忙跟着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一阵浓烈花香。见房中挂着一幅仕女图,图中绘着三个美女,椅上铺了绣花锦垫。令狐冲心想:“这是女子的闺房,怎地东方不败住在这里?是了,这是他爱妾的居所。他身处温柔乡中,不愿处理教务了。”
只听得内室一人说道:“莲弟,你带谁一起来了?”声音尖锐,嗓子却粗,似是男子,又似女子,令人一听之下,不由得寒毛直竖。杨莲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见你不可。”内室那人道:“你为甚么带他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才能进来。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爱见。”最后这两句说得嗲声嗲气,显然是女子声调,但声音却明明是男人。任我行、向问天、盈盈、童百熊、上官云等和东方不败都甚熟悉,这声音确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紧喉咙学唱花旦一般,娇媚做作,却又不像是开玩笑。各人面面相觑,尽皆骇异。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不行啊,我不带他来,他便要杀我。我怎能不见你一面而死?”
房内那人尖声道:“有谁这样大胆,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吗?你叫他进来!”
任我行听他只凭一句话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作个手势,示意各人进去。上官云掀起绣着一丛牡丹的锦缎门帷,将杨莲亭抬进,众人跟着入内。
房内花团锦簇,脂粉浓香扑鼻,东首一张梳妆台畔坐着一人,身穿粉红衣衫,左手拿着一个绣花绷架,右手持着一枚绣花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
但这人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远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了令狐冲之外,众人都认得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可是此刻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显得太娇艳、太刺眼了些。这样一位惊天动地、威震当世的武林怪杰,竟然躲在闺房之中刺绣!任我行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也忍不住好笑,喝道:“东方不败,你在装疯吗?”东方不败尖声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终于来了!莲弟,你……你……怎么了?是给他打伤了吗?”扑到杨莲亭身旁,把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上。东方不败脸上一副爱怜无限的神情,连问:“疼得厉害吗?”又道:“只是断了腿骨,不要紧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给你接好。”慢慢给他除了鞋袜,拉过熏得喷香的绣被,盖在他身上,便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众人不由得相顾骇然,人人想笑,只是这情状太过诡异,却又笑不出来。珠帘锦帷、富丽灿烂的绣房之中,竟充满了阴森森的妖氛鬼气。东方不败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缓缓替杨莲亭拭去额头的汗水和泥污。杨莲亭怒道:“大敌当前,你跟我这般婆婆妈妈干甚么?你能打发得了敌人,再跟我亲热不迟。”东方不败微笑道:“是,是!你别生气,腿上痛得厉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如此怪事,任我行、令狐冲等皆是从所未见,从所未闻。男风变童固是所在多有,但东方不败以堂堂教主,何以竟会甘扮女子,自居妾妇?此人定然是疯了。杨莲亭对他说话,声色俱厉,他却显得十分的“温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恶心。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东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干甚么?”东方不败抬起头来,阴沉着脸,问道:“伤害我莲弟的,也有你在内吗?”童百熊道:“你为甚么受杨莲亭这厮摆弄?他叫一个混蛋冒充了你,任意发号施令,胡作非为,你可知道么?”东方不败道:“我自然知道。莲弟是为我好,对我体贴。他知道我无心处理教务,代我操劳,那有甚么不好?”童百熊指着杨莲亭道:“这人要杀我,你也知道么?”东方不败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莲弟既要杀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为甚么不让他杀了?”童百熊一怔,伸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尽是悲愤之意,笑了一会,才道:“他要杀我,你便让他杀我,是不是?”东方不败道:“莲弟喜欢干甚么,我便得给他办到。当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个好。童大哥,咱们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不过你不应该得罪我的莲弟啊。”童百熊满脸胀得通红,大声道:“我还道你是失心疯了,原来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们是好朋友,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东方不败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没有甚么。得罪我莲弟,却是不行。”童百熊大声道:“我已经得罪他了,你待怎地?这奸贼想杀我,可是未必能够如愿。”
东方不败伸手轻轻抚摸杨莲亭的头发,柔声道:“莲弟,你想杀了他吗?”杨莲亭怒道:“快快动手!婆婆妈妈的,令人闷煞。”东方不败笑道:“是!”转头向童百熊道:“童兄,今日咱们恩断义绝,须怪不了我。”
童百熊来此之前,已从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单刀,当即退了两步,抱刀在手,立个门户。他素知东方不败武功了得,此刻虽见他疯疯癫癫,毕竟不敢有丝毫轻忽,抱元守一,凝目而视。东方不败冷冷一笑,叹道:“这可真教人为难了!童大哥,想当年在太行山之时,潞东七虎向我围攻。其时我练功未成,又被他们忽施偷袭,右手受了重伤,眼见得命在顷刻,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声,道:“你竟还记得这些旧事。”东方不败道:“我怎不记得?当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权,朱雀堂罗长老心中不服,啰里啰唆,是你一刀将罗长老杀了。从此本教之中,再也没第二人敢有半句异言。你这拥戴的功劳,可着实不小啊。”童百熊气愤愤的道:“只怪我当年胡涂!”
东方不败摇头道:“你不是胡涂,是对我义气深重。我十一岁上就识得你了。那时我家境贫寒,全蒙你多年救济。我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丧事也是你代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一摆,道:“过去之事,提来干么?”东方不败叹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没良心,不顾旧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我莲弟。他要取你性命,我这叫做无法可施。”童百熊大叫:“罢了,罢了!”
突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粉红色的物事一闪,似乎东方不败的身子动了一动。但听得当的一声响,童百熊手中单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几晃。
只见童百熊张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他摔倒时虽只一瞬之间,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阳穴、鼻下人中四处大穴上,都有一个细小红点,微微有血渗出,显是被东方不败用手中的绣花针所刺。任我行等大骇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几步。令狐冲左手将盈盈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一时房中一片寂静,谁也没喘一口大气。任我行缓缓拔出长剑,说道:“东方不败,恭喜你练成了《葵花宝典》上的武功。”东方不败道:“任教主,这部《葵花宝典》是你传给我的。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任我行冷笑道:“是吗?因此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见天日。”东方不败道:“我没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吗?”任我行道:“这样说来,你待我还算不错了?”东方不败道:“正是。我让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让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颐养天年,可要多谢你了。”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得。我在日月神教,本来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连年升我的职,甚至连本教至宝《葵花宝典》也传了给我,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
令狐冲向地下童百熊的尸体瞧了一眼,心想:“你刚才不断赞扬童长老对你的好处,突然之间,对他猛下杀手。现下你又想对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会上你这个当。”但东方不败出手实在太过迅捷,如电闪,如雷轰,事先又无半分征兆,委实可怖可畏。令狐冲提起长剑,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动,立即便挺剑疾刺,只有先行攻击,方能制他死命,倘若让他占了先机,这房中又将有一人殒命了。任我行、向问天、上官云、盈盈四人也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东方不败,防他暴起发难。
只听东方不败又道:“初时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于是处心积虑的谋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向问天手握软鞭,屏息凝气,竟不敢分心答话。东方不败叹了口气,说道:“我初当教主,那可意气风发了,说甚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的胡吹法螺。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其后勤修内功,数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众人听他尖着嗓子说这番话,渐渐的手心出汗,这人说话有条有理,脑子十分清楚,但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妖异模样,令人越看越是心中发毛。东方不败的目光缓缓转到盈盈脸上,问道:“任大小姐,这几年来我待你怎样?”盈盈道:“你待我很好。”东方不败又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很好是谈不上,只不过我一直很羡慕你。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令狐冲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处,要我爱上你这个老妖怪,可有点不容易!”
任我行等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惊。
东方不败双目凝视着他,眉毛渐渐竖起,脸色发青,说道:“你是谁?竟敢如此对我说话,胆子当真不小。”这几句话音尖锐之极,显得愤怒无比。
令狐冲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却也忍不住笑道:“是须眉男儿汉也好,是千娇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讨厌的,是男扮女装的老旦。”东方不败尖声怒道:“我问你,你是谁?”令狐冲道:“我叫令狐冲。”东方不败怒色登敛,微微一笑,说道:“啊!你便是令狐冲。我早想见你一见,听说任大小姐爱煞了你,为了你连头都割得下来,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平无奇,比起我那莲弟来,可差得远了。”令狐冲笑道:“在下没甚么好处,胜在用情专一。这位杨君虽然英俊,就可惜太过喜欢拈花惹草,到处留情……”
东方不败突然大吼:“你……你这混蛋,胡说甚么?”一张脸胀得通红,突然间粉红色人影一晃,绣花针向令狐冲疾刺。令狐冲说那两句话,原是要惹他动怒,但见他衣袖微摆,便即刷的一剑,向他咽喉疾刺过去。这一剑刺得快极,东方不败若不缩身,立即便会利剑穿喉。但便在此时,令狐冲只觉左颊微微一痛,跟着手中长剑向左荡开。
却原来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用针在令狐冲脸上刺了一下,跟着缩回手臂,用针挡开了令狐冲这一剑。幸亏令狐冲这一剑刺得也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而东方不败大怒之下攻敌,不免略有心浮气粗,这一针才刺得偏了,没刺中他的人中要穴。东方不败手中这枚绣花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拨得令狐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武功之高,当真不可思议。令狐冲大惊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只要一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自己立时性命不保,当即刷刷刷刷连刺四剑,都是指向对方要害。
东方不败“咦”的一声,赞道:“剑法很高啊。”左一拨,右一拨,上一拨,下一拨,将令狐冲刺来的四剑尽数拨开。令狐冲凝目看他出手,这绣花针四下拨挡,周身竟无半分破绽,当此之时,决不容他出手回刺,当即大喝一声,长剑当头直砍。东方不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绣花针,向上一举,挡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但见红影闪处,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来。此刻既已不及挡架,又不及闪避,百忙中长剑颤动,也向东方不败的左目急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这一下剑刺敌目,已是迹近无赖,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数,但令狐冲所学的“独狐剑法”本无招数,他为人又是随随便便,素来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际更不暇细思,但觉左边眉心微微一痛,东方不败已跳了开去,避开了他这一剑。令狐冲知道自己左眉已为他绣花针所刺中,幸亏他要闪避自己长剑这一刺,绣花针才失了准头,否则一只眼睛已给他刺瞎了,骇异之余,长剑便如疾风骤雨般狂刺乱劈,不容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东方不败左拨右挡,兀自好整以暇的啧啧连赞:“好剑法,好剑法!”
任我行和向问天见情势不对,一挺长剑,一挥软鞭,同时上前夹击。这当世三大高手联手出战,势道何等厉害,但东方不败两根手指拈着一枚绣花针,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趋退如电,竟没半分败象。上官云拔出单刀,冲上助战,以四敌一。斗到酣处,猛听得上官云大叫一声,单刀落地,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双手按住右目,这只眼睛已被东方不败刺瞎。令狐冲见任我行和向问天二人攻势凌厉,东方不败已缓不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当下展动长剑,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刺去。但东方不败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令狐冲的剑尖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着数寸。
忽听得向问天“啊”的一声叫,跟着令狐冲也是“嘿”的一声,二人身上先后中针。任我行所练的“吸星大法”功力虽深,可是东方不败身法快极,难与相触,二来所使兵刃是一根绣花针,无法从针上吸他内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声叫,胸口、喉头都受到针刺,幸好其时令狐冲攻得正急,东方不败急谋自救,以致一针刺偏了准头,另一针刺得虽准,却只深入数分,未能伤敌。
四人围攻东方不败,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针刺。盈盈在旁观战,越来越担心:“不知他针上是否喂有毒药,要是有毒,那可不堪设想!”但见东方不败身子越转越快,一团红影滚来滚去。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连声吆喝,声音中透着又是愤怒,又是惶急。三人兵刃上都是贯注了内力,风声大作。东方不败却不发出半点声息。盈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战,只有阻手阻脚,帮不了忙,那可如何是好?看来东方不败以一敌三,还能取胜。”一瞥眼间,只见杨莲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观斗,满脸关切之情。盈盈心念一动,慢慢移步走向床边,突然左手短剑一起,嗤的一声,刺在杨莲亭右肩。杨莲亭猝不及防,大叫一声。盈盈跟着又是一剑,斩在他的大腿之上。
杨莲亭这时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声,分散东方不败的心神,强忍疼痛,竟再也不哼一声。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斩了下来。”长剑一颤,斩落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杨莲亭十分硬气,虽然伤口剧痛,却没发出半点声息。但杨莲亭的第一声呼叫已传入东方不败耳中。他斜眼见到盈盈站在床边,正在挥剑折磨杨莲亭,骂道:“死丫头!”一团红云陡向盈盈扑去。盈盈急忙侧头缩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开东方不败刺来的这一针。令狐冲、任我行双剑自东方不败背上疾截。向问天刷的一鞭,向杨莲亭头上砸去。东方不败不顾自己生死,反手一针,刺入了向问天胸口。
向问天只觉全身一麻,软鞭落地,便在此时,令狐冲和任我行两柄剑都插入了东方不败后心。东方不败身子一颤,扑在杨莲亭身上。任我行大喜,拔出剑来,以剑尖指住他后颈,喝道:“东方不败,今日终于……终于教你落在我手里。”剧斗之余,说话时气喘不已。盈盈惊魂未定,双腿发软,身子摇摇欲坠。令狐冲抢过去扶住,只见细细一行鲜血,从她左颊流了下来。盈盈却道:“你可受了不少伤。”伸袖在令狐冲脸上一抹,只见袖上斑斑点点,都是鲜血。令狐冲转头问向问天:“受伤不重罢?”向问天苦笑道:“死不了!”东方不败背上两处伤口中鲜血狂涌,受伤极重,不住呼叫:“莲弟,莲弟,这批奸人折磨你,好不狠毒!”杨莲亭怒道:“你往日自夸武功盖世,为甚么杀不了这几个奸贼?”东方不败道:“我已……我……”杨莲亭怒道:“你甚么?”东方不败道:“我已尽力而为,他们……武功都强得很。”突然身子一晃,滚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乘机跃起,一剑斩在他左腿之上。东方不败苦笑道:“任教主,终于是你胜了,是我败了。”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这大号,可得改一改罢?”东方不败摇头道:“那也不用改。东方不败既然落败,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他本来说话声音极尖,此刻却变得低沉起来,又道:“倘若单打独斗,你是不能打败我的。”
任我行微一犹豫,说道:“不错,你武功比我高,我很是佩服。”东方不败道:“令狐冲,你剑法极高,但若单打独斗,也打不过我。”令狐冲道:“正是。其实我们便是四人联手,也打你不过,只不过你顾着那姓杨的,这才分心受伤。阁下武功极高,不愧称得‘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钦佩。”东方不败微微一笑,说道:“你二位能这么说,足见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唉,冤孽,冤孽,我练那《葵花宝典》,照着宝典上的秘方,自宫练气,炼丹服药,渐渐的胡子没有了,说话声音变了,性子也变了。我从此不爱女子,把七个小妾都杀了,却……却把全副心意放在杨莲亭这须眉男子身上。倘若我生为女儿身,那就好了。
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任我行问道:“甚么事?”东方不败道:“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剁,分一百天凌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脚趾。”东方不败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纵起,向任我行扑去。他重伤之余,身法已远不如先前迅捷,但这一扑之势仍是凌厉惊人。任我行长剑直刺,从他前胸通到后背。便在此时,东方不败手指一弹,绣花针飞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任我行撤剑后跃,呯的一声,背脊撞在墙上,喀喇喇一响,一座墙被他撞塌了半边。盈盈忙抢前瞧父亲右眼,只见那枚绣花针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时东方不败手劲已衰,否则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是废了。盈盈伸指去抓绣花针的针尾,但钢针甚短,露出在外者不过一分,实无着手处。她转过身来,拾起东方不败抛下的绣花绷子,抽了一根丝线,款款轻送,穿入针鼻,拉住丝线,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声。那绣花针带着几滴鲜血,挂在丝线之下。任我行怒极,飞腿猛向东方不败的尸身上踢去。尸身飞将起来,呯的一声响,撞在杨莲亭头上。任我行盛怒之下,这一腿踢出时使足了劲力,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两颗脑袋一撞,尽皆头骨碎破,脑浆迸裂。任我行得诛大仇,重夺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却也由此而失了一只眼睛,一时喜怒交迸,伸天长笑,声震屋瓦。但笑声之中,却也充满了愤怒之意。
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诛却大逆。从此我教在教主庇荫之下,扬威四海。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骂:“胡说八道!甚么千秋万载?”忽然觉得倘若真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确是人生至乐,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称心畅怀,志得意满。向问天给东方不败一针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会,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贺喜教主!”任我行笑道:“这一役诛奸复位,你实占首功。”转头向令狐冲道:“冲儿的功劳自然也不在小。”
令狐冲见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脸颊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想起适才的恶战,兀自心有余悸,说道:“若不是盈盈去对付杨莲亭,要杀东方不败,可当真不易。”顿了一顿,又道:“幸好他绣花针上没喂毒。”盈盈身子一颤,低声道:“别说啦。这不是人,是妖怪。唉,我小时候,他常抱着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今日却变得如此下场。”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旧册页,随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他握在手中扬了扬,说道:“这本册子,便是《葵花宝典》了,上面注明,‘欲练神功,引刀自宫’,老夫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这等傻事,哈哈,哈哈,……”随即沉吟道:“可是宝典上所载的武功实在厉害,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之后决不能不动心。那时候幸好我已学得‘吸星大法’,否则跟着去练这宝典上的害人功夫,却也难说。”他在东方不败尸身上又踢了一脚,笑道:“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令狐冲心中一寒:“原来任教主以《葵花宝典》传他,当初便就没怀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见任我行右目中不绝流出鲜血,张嘴狂笑,显得十分的面目狰狞,心中更感到一阵惊怖。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胯下一摸,果然他的两枚睾丸已然割去,笑道:“这部《葵花宝典》要是教太监去练,那就再好不过。”将那《葵花宝典》放在双掌中一搓,功力到处,一本原已十分陈旧的册页登时化作碎片。他双手一扬,许多碎片随风吹到了窗外。盈盈吁了一口气道:“这种害人东西,毁了最好!”令狐冲笑道:“你怕我去练么?”盈盈满脸通红,啐了一口,道:“说话就没半点正经。”盈盈取出金创药,替父亲及上官云敷了眼上的伤。各人脸上被刺的针孔,一时也难以计数。盈盈对镜一照,只见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虽然极细,伤愈之后,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迹,不由得郁郁不乐。
令狐冲道:“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未免为鬼神所妒,脸上小小破一点相,那便后福无穷。”盈盈道:“我占尽了甚么天下的好处?”令狐冲道:“你聪明美貌,武功高强,父亲是神教教主,自己又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为女子,东方不败就羡慕得不得了。”盈盈给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时将脸上受伤之事搁在一旁。任我行等五人从东方不败的闺房中出来,经过花园、地道,回入殿中。任我行传下号令,命各堂长老、香主,齐来会见。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东方不败这厮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在上的坐着,下属和他相距既远,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这叫做甚么殿啊?”上官云道:“启禀教主,这叫作‘成德殿’,那是颂扬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全才,那可不容易哪。”向令狐冲招招手,道:“冲儿,你过来。”令狐冲走到他座位之前。
任我行道:“冲儿,当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时我光身一人,甫脱大难,所许下的种种诺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复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旧事重提……”说到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几拍,说道:“这个位子,迟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甚么事,原是不该推辞。只是我已答应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神教之事,请恕晚辈不能应命。”
任我行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不听我吩咐,日后会有甚么下场,你该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向问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里,殿外有十余人朗声说道:“玄武堂属下长老、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圣教主。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跪下。任我行以前当日月神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因待人太过仁善之故。这跪拜之礼既是东方不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
不多时,又有一批人入殿参见,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令狐冲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遥,灯光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颇为朦胧,心下忽想:“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只听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众人心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来为东方不败尽力,言语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处,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算旧帐,不知会受到如何惨酷的刑罚。更有一干新进,从来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便可升职免祸,料想换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声颂扬。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盈盈对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我原非顺她之意不可。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禅当上五*有了交代,再在恒山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一获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不是枉自为人?我日后娶盈盈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头跪拜,那是应有之义,可是甚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甚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只是东方不败与杨莲亭所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任教主听着这些谀词,竟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又想:“当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见到魔教十长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若非如此,日月教焉能与正教抗衡百年,互争雄长,始终不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云、贾布、童百熊、孤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哪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这样一群豪杰之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只听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道:“你们以前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本教主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教主,本教主自当善待尔等,共享荣华富贵。”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教主仁义盖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部属自当谨奉教主令旨,忠字当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教主尽忠到底。任我行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道:“但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令狐冲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只听得有人向任我行揭发东方不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滥杀无辜,赏罚有私,爱听恭维的言语,祸乱神教。有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令,强人服食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饮食穷侈极欲,吃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令狐冲心道:“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友或是与众部属同食。东方不败身为一教之主,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甚么大罪?”但听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加琐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人骂他爱穿华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说他武功低微,全仗装腔作势吓人,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令狐冲寻思:“你们指骂东方不败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们说得对不对。可是适才我们五人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险些儿尽数命丧他绣花针下。倘若东方不败武功低微,世上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接着又听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强抢民女,淫辱教众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为练《葵花宝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宫,甚么淫辱妇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一纵声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甚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可别惹你爹爹生气。”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的牌楼,从竹篮下挂了下去。
二人偎倚着坐在竹篮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与崖上长殿中的情景换了另一个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到一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场恶梦。从此而后,说甚么也不再踏上黑木崖来了。”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甚么?”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吗?”盈盈脸上一红,道:“我们……我们……”令狐冲道:“甚么?”盈盈低头道:“我们又没成婚,我……我怎能跟着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况,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刚才爹爹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爹爹了,倘若我跟了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爹爹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性子很有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这两句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篮和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冲望出来时但觉朦朦胧胧,盈盈虽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却又似极远,好像她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触摸。竹篮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篮外。盈盈低声道:“你这就要去?”令狐冲道:“左冷禅邀集五岳剑派于三月十五聚会,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他野心勃勃,将不利于天下英雄。嵩山之会,我是必须去的。”盈盈点了点头,道:“冲哥,左冷禅剑术非你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令狐冲应道:“是。”盈盈道:“我本该跟你一起去,只不过我是魔教妖女,倘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道:“待得你当上了五岳派的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那……那……那可更加难了。”
令狐冲握住她手,柔声道:“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我不过么?”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过。”隔了一会,幽幽的道:“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东方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会去练《葵花宝典》上的武功,那宝典早已给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就是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权在手,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不妨担心别人,却决计不必为我担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
盈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令狐冲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俩的事,早已天下皆知。给你充军到南海荒岛的那些朋友们,可以让他们回来了罢?”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们回来就是。”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道:“我这就向你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开了。”盈盈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道:“但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令狐冲道:“是了!”伸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盈盈满脸飞红,娇羞无限,伸手推开了他。
令狐冲哈哈大笑,牵过马来,上马出了日月教。

单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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