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秦文唐雎不辱使命
《国策·魏策四》
【题解】
安陵是战国时代魏国的附庸小国,在今河南鄢陵西北。秦灭韩亡魏后,原以为略施小计便可吞食安陵,岂料安陵君识破其阴谋,先是婉言拒绝,继而派唐雎使秦与秦王交涉。唐雎为维护安陵君主权与尊严,面对骄横的秦王,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终于迫使秦王长跪致歉。
本文所记唐雎“挺剑而起”,与秦法不得带兵器上殿之制不合,故论者怀疑本文情节为虚构。然而唐雎不畏强暴、坚持正义的高尚精神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非凡胆魄,读之令人快意,何必论其事之有无!
【一段】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①:“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②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③,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说④。安陵君因⑤使唐雎使于秦。
【注释】
①秦王:即秦始皇嬴政,当时尚未统一六国称帝,故仍称秦王。安陵君:魏襄王之弟,封于安陵(今河南鄢陵西北),文中所写安陵君为其后裔。②其:语助词,表推测,希望。③加:施加,给予。惠:恩惠。④说:通“悦”。⑤因:于是,就。
【译文】
秦王派人对安陵君说:“我想用方圆五百里的土地换取安陵,希望安陵君能答应我。”安陵君对使者说:“大王对我施加恩惠,用大的换小的,心意很好。虽说这是天大的便宜,但是安陵是我从先王那里继承下来的封地,情愿永远守着这份祖业,不敢与人交换。”秦王很不高兴。安陵君于是派唐雎出使秦国。
【二段】
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而君⑥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⑦,故不错意也⑧。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⑨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注释】
⑥君:指安陵君。⑦长者:年辈高而谨厚的人。⑧错意:置意,留意,放在心上。错,通“措”。⑨广:扩大。逆:违抗,违背。与:通“欤”,疑问助词。岂直:岂但。直:只。
【译文】
秦王对唐雎说:“我用五百里的土地来换安陵,安陵君却不听从我的意见,为什么?再说,秦国已经灭亡了韩国和魏国,而安陵君凭着区区五十里的弹丸之地得以幸存,是因为我把安陵君看做是位忠厚长者,才没打消灭他的主意。现在我用大于安陵十倍的土地和他交换,是想扩大他的地盘;可他却不领情,他是看不起我吗?”唐雎答道:“不,不是这样!安陵君继承了先王的封地并且安分地守着这份遗产,即使是千里之地也不敢交换,何况您给的只有五百里呢?”
【三段】
秦王怫然怒,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此三子,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注释】
怫(fú)然:发怒的样子。布衣:平民。古代没有官职的人不能衣着锦绣,只能穿粗麻布衣。徒跣(xiǎn):赤足,光脚。抢(qiānɡ)地:用头撞地。专诸:春秋时吴国勇士。王僚:春秋时吴国君主,名僚。公元前515年,公子光欲夺僚的王位,派专诸把匕首藏于鱼腹,以献鱼为名,行刺于僚。专诸也被王僚的卫士当场击毙。彗星袭月:彗星掩袭月亮,是一种罕见的天象。与下文的“白虹贯日”、“苍鹰击于殿上”,都是古人出于天人感应说的附会。聂政:战国时齐国勇士。韩傀(ɡuī):韩相,字侠累。韩国大夫严遂(字仲子)与韩相韩傀争权结仇,请聂政刺杀韩傀,聂政也段容自杀。郭沫若于20世纪40年代创作话剧《聂荽》,即据此演义而成。贯:穿透。要(yāo)离:春秋吴人。庆忌:吴王僚之子,其父被害后,他逃往卫国。吴王阖闾(即公子光)为除后患,让要离自断右臂并杀妻,骗取庆忌信任,借机杀死庆忌,要离亦伏剑自杀。“苍鹰”句:苍鹰撞击在宫殿上。休祲(jìn):指吉凶的征兆。休,吉兆;祲,凶兆。缟(ɡǎo)素:白色丧服。
【译文】
秦王勃然大怒,对唐雎说:“先生可曾听说过天子发怒的情形吗?”唐雎回答:“我未曾听说过。”秦王说:“天子一旦发怒,其结果是百万尸体倒地,血流千里。”唐雎说:“大王可曾听说过平民发怒的情形吗?”秦王说:“平民百姓发起怒来,不就是甩掉帽子赤着脚,用头撞地吗!”唐雎说:“这是平庸之辈的发怒,而不是智勇之士的发怒。想当年专诸刺杀吴王僚的时候,彗星横扫月亮;聂政行刺韩傀的时候,一道白虹直穿红日;要离刺杀庆忌的时候,苍鹰在宫殿上撞击。这三位都是布衣之士。当他们心怀怒火还未发作时,上天就已降示祸福的征兆,如今再加上我就是四个人了!假若布衣之士动起怒来,倒在地上的尸体只有两具,流血也不过五步之内,可是天下人将穿起白色丧服,今天就要发生这样的事了!”说着就拔出宝剑站了起来。
【四段】
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注释】
色挠:脸上显露出因受挫而沮丧的神情。长跪:直起身子,臀部离开脚跟,看上去身体比席地而坐时长了些,故称“长跪”。由坐姿改为长跪,以示庄重。谕:明白,懂得。徒:只,仅仅。
【译文】
秦王顿时显出服软打蔫的神态,耸身而跪向唐雎谢罪,说:“先生请坐!何必这样!我现在明白了:之所以韩国、魏国相继灭亡,而安陵凭借着区区五十里的土地而岿然存在,仅仅是因为有先生您啊!”
【评析】
在矛盾冲突的发展过程中,展示人物性格变化的轨迹,是本文一个鲜明的特点。秦王嬴政在“灭韩亡魏”之后,雄视天下,根本不把小小的安陵放在眼里,他似乎不屑以武力相威胁,企图以“易地”的谎言诈取安陵。在他看来,安陵君哪敢说个“换”字,更不敢说“不”,“安陵君其许寡人”,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既表现了他的强横无理,又表现了他对安陵君的轻蔑。不料在安陵君那里竟碰了个软钉子,因此当唐雎出使来秦,秦王便在强迫对方服从的基础上,增加了胁迫威逼的气势,“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秦王恃强凌弱,不可一世的嘴脸渐露狰狞,“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面对秦王的盛气淫威,唐雎则寸步不让,据理力争:“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一个委婉的反诘句,既驳斥了秦王的无理要求,也表示了对秦王强烈的轻蔑。这使本来就很尖锐的矛盾更加激化了,文章至此陡起波澜,读者顿生焦虑之情,为冲突的后果而担忧。
秦王自以为无人敢摸老虎屁股,而唐雎居然敢在老虎头上猛击一掌。秦王被激怒,于是以“天子之怒”相威胁,而唐雎则针锋相对以“布衣之怒”奋起抗争。唐雎以布衣侠士为榜样,挺剑而起以死相拼,迫使秦王屈服。作者充分调动了对比、夸张等艺术手段以烘托气氛,同时对二人的情态举止的变化略加点染,强化冲突,精心营造戏剧性的惊心动魄的场面,成功地刻画出唐雎不畏强暴的鲜明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