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彭英卢吴传第四

【说明】本传叙述韩信彭越英布卢绾吴芮等的政治生涯和不同结局。这是一篇汉初异姓王的类传。韩信彭越英布三人都是反秦起义的英雄,在楚汉相争中,反楚归汉,为兴汉立了大功,故皆受封为王;但在汉朝建立后,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三人都落了遭诛的下场,成了千古风议之案。在封建制度下,大臣功高震主,非兔死狗烹,即谋位篡权,这是历史的悲剧。卢绾因与刘邦同里同日生,又相好而随从起义,故受封为燕王,后亡入匈奴,死于他乡。吴芮原为秦番阳令,秦末起义,项羽封其为衡山王,项羽死后,刘邦徙封为长沙王,善终而传国于后嗣。《史记》对韩信英布,单独立传,将彭越魏豹合传,将卢绾与韩王信同传,惟吴芮无传。《汉书》对汉初异姓八王,除赵王张耳、韩王信另传、燕王臧茶无传外,将此五王合传,集中反映异姓王的政治生涯和结局,不同于《史记》的用意。传末总结异姓八王的结局,讥笑叛逆者“终于灭亡”,肯定吴芮之忠“不失正道”,完全是为汉家立论的腔调。

韩信,淮阴人也(1)。家贫无行(2),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为商贾(3),常从人寄食(4)。其母死无以葬,乃行营高燥地,令傍可置万家者。信从下乡南昌亭长食(5),亭长妻苦之,乃晨炊蓐食(6)。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自绝去。至城下钓,有一漂母哀之(7),饭信,竟漂数十日。信谓漂母曰:“吾必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8),岂望报乎!”淮阴少年又侮信曰:“虽长大,好带刀剑,怯耳。”众辱信曰(9):“能死,刺我,不能,出跨下。”于是信孰视。俯出跨下。一市皆笑信,以为怯。

(1)淮阴:县名。在今江苏淮阴市西南。(2)无行:放荡。(3)治生:谋生。(4)寄食:投靠人家吃闲饭。(5)下乡:乡名。属淮阴县。南昌:下乡的一个亭名。(6)晨炊:一大早做饭。蓐食:在床上吃饭。(7)漂母:漂洗丝棉的老妇。(8)王孙:犹言“公子”,对青年人的尊称。(9)众辱:言当众辱之。

项梁度(渡)淮(1),信乃仗剑从之,居戏(麾)下(2),无所知名。梁败,又属项羽,为郎中(3)。信数以策干项羽(4),羽弗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5)。坐法当斩,其畴(俦)十三人皆已斩,至信,信乃仰视,适见膝公(6),曰:“上不欲就天下乎(7)?而斩壮士!”膝公奇其言,壮其貌,释弗斩。与语。大说(悦)之,言于汉王。汉王以为治粟都尉(8),上未奇之也(9)。

(1)淮:淮河。(2)戏下:即麾下,部下。(3)郎中:侍卫帝王的小官。(4)干:进说之意。(5)连敖:管理粮仓的小官。(6)膝公:夏侯婴,曾为膝县令,故有此称。(7)上:这里指汉王刘邦。(8)治粟都尉:管理粮饷的军官。(9)上:疑当作“尚”。

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1),诸将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非敢亡,追亡者耳。”上曰:“所追者谁也?”曰:“韩信。”上复骂曰:“诸将亡者已数十,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至如信,国士无双(2)。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顾王策安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3)?”何曰:“王计必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嫚无礼,今拜大将如召小儿,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日斋戒,设坛场具礼(4),乃可。”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1)南郑:县名。今陕西汉中市。(2)国士:国家之英才。(3)郁郁(yùyù):闷闷不乐。(4)坛场:指拜将的高台与广场。具礼:准备仪式。

信已拜,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1)?”信谢(2),因问王曰:“今东乡(向)争权天下(3),岂非项王邪?”上曰:“然”。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弗如也。”信再拜贺曰:“唯信亦以为大王弗如也(4)。然臣尝事项王,请言项王为人也。项王意乌猝嗟(5),千人皆废(6),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也(7)。项王见人恭谨,言语姁姁(8),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刻印刓(9),忍不能予(10),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又背义帝约(11),而以亲爱王(12),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逐义帝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自王善地。项王所过亡不残灭,多怨百姓(13),百姓不附,特劫于威,强服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不诛(14)!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不服(15)!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不散(16)!”且三秦王为秦将(17)。将秦子弟数岁,而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人,唯独邯、欣、翳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于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豪(毫)亡(无)所害,除秦苛法,与民约,法三章耳(18),秦民亡(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户知之(19)。王失职之蜀,民亡(无)不恨者。今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20)。”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1)寡人:古代君王对臣民的自称。(2)争权天下:所与争权天下之意。(3)谢:表示谦逊。(4)唯:应辞。(5)意乌猝嗟:怒吼声。(6)废:吓倒之意。(7)特:但。(8)姁姁(xǔxǔ):和好貌。(9)刻印:言持印在手。刓(wán):摩损印角。(10)忍不能予:言不忍给与之。(11)背义帝约:背义帝“先入关中者王之”的约定。(12)以亲爱王:将自己亲爱的人分封为王。(13)多怨百姓:多结怨于百姓。(14)何不诛:何所不诛。(15)何不服:何人不服。(16)何不散:何敌不散败。(17)三秦王:指被项羽分封于关中的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18)法三章:指刘邦所定“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之法。(19)户知:家喻户晓。(20)三秦:指三秦王所占据之地。传檄而定:言不必用兵,发布文告就可安定。檄(xí):古时用以征召和声讨的文书。

汉王举兵东出陈仓(1),定三秦。二年,出关,收魏、河南(2),韩、殷王皆降(3)。令齐、赵共击楚彭城(4),汉兵败散而还。信复发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间(5),以故楚兵不能西。

(1)陈仓:县名。在今陕西宝鸡市东。(2)魏、河南:指魏王魏豹、河南王申阳之地。(3)韩、殷王:指韩王郑昌、殷王司马卬。(4)令:《史记》作“合”。齐:疑衍。赵:赵王赵歇。(5)京:县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南。索: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县。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魏亦皆反,与楚和。汉王使郦生往说魏王豹(1),豹不听,乃以信为左丞相击魏。信问郦生:“魏得毋用周叔为大将乎?”曰:“柏直也。”信曰:“竖子耳。”遂进兵击魏。魏盛兵蒲坂(2),塞临晋(3)。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击度(渡)军(4),袭安邑(5)。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河东,使人请汉王:“愿益兵三万人,臣请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西与大王会于荥阳。”汉王与兵三万人,遣张耳与俱,进击赵、代(6)。破代,擒夏说阏与(7)。信之下魏、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拒)楚。

(1)郦生:郦食其。(2)蒲坂:县名。在今山西永济县西蒲州镇。(3)临晋:县名。在今陕西大荔县东。(4)夏阳:县名。在今陕西韩城南。木罂缶(yīngfǒu):木制的瓮、盆等。(5)安邑:县名。在今山西复县西北。(6)赵、代:指当时的赵王张耳、代王陈余。(7)夏说:代王陈余的丞相。

阏(yù)与:邑名。在今山西和顺县。

信、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1)。赵王、成安君陈余闻汉且袭之,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2):“闻汉将韩信涉西河(3),虏魏王,擒夏说,新喋(蹀)血阏与(4)。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以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5),士有饥色;樵苏后爨(6),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7),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路绝其辎重(8);足下深沟高垒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野无所掠卤,不至十日,两将之头可致戏(麾)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必不为二子所禽(擒)矣。”成安君,儒者,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谓曰:“吾闻兵法‘什则围之,倍则战(9)。’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能(10),千里袭我,亦以罢(疲)矣。今如此避弗击,后有大者,何以距(拒)之?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

(1)井陉(xīng):井陉口。在今河北井陉县西北。(2)李左车:赵王的谋臣,封为广武君。(3)两河:指河套以下至今风陵渡这段黄河。(4)蹀血:犹言踏血。形容杀人流血之多。(5)馈粮:言运粮。(6)樵苏:打柴草。爨(cuàn):生火做饭。(7)方轨:两车并行。(8)间路:小道。辎(zī)重:行军时由运输部队携带的物资,主要是粮草。(9)“什则围之,倍则战”:引文见《孙子·谋攻篇》。(10)不能:言不能达到其数。这里是言兵不到数万。

信使间人窥知其不用(1),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2)。夜半传发(3),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蔽)山而望赵军(4),戒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5),若疾人,拔赵帜,立汉帜。”令其裨将传餐(6),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呒然(7),阳(佯)应曰:“诺。”信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壁,且彼未见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阻险而还。”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阵)(8)。赵兵望见大笑。平旦(9),信建大将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弃鼓旗,走水上军(10),复疾战。赵空壁争汉鼓旗,逐信、耳。信、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者,候赵空壁逐利(11),即驰入赵壁,皆拔赵旗帜,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能得信、耳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大惊,以汉为皆已破赵王将矣,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弗能禁。于是汉兵夹击,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12),禽(擒)赵王歇。

(1)间人:侦探员。(2)止舍:停止行军而宿营。(3)传发:传令出发。(4)蔽山:隐蔽于山上(使敌不见)。(5)空壁:全军出动。壁:指营垒。(6)裨(pí)将:副将。传餐:传令用简单的饭食。(7)呒(fǔ)然:懵然。(8)背水阵:背靠河水列阵。这里的“水”指绵蔓水。(9)平旦:天亮。(10)走水上军:退向背水阵地。(11)逐利:追逐战利品。(12)(chí)水:即今槐河。发源于河北赞皇县西南,向东南流入滏阳河。

信乃令军毋斩广武君,有生得之者,购千金(1)。顷之,有缚而至戏(麾)下者,信解其缚,东乡(向)坐(2),西乡(向)对,而师事之。

(1)购:购求。这里是悬赏之意。(2)言让广武君东向坐,以尊之。

诸校效首虏休(1),皆贺,因问信曰:“兵法有‘右背山陵,前左水泽(2)’,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阵),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弗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乎(3)?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4),经所谓‘驱市人而战之,也(5),其势非置死地,人人自为战;今即予生地,皆走,宁尚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非所及也。”

(1)诸校:诸部。效首虏:献上首级和俘虏。休:休止。这里是完毕之意。(2)“右背山陵,前左水泽”:此与《孙子·行军篇》“丘陵堤防,必处其阳而右背之”的说法相同。(3)“陷之死地而后生”等句:引自《孙子·九地篇》。(4)拊循:抚慰。这里是训练之意。(5)市人:集市之人,比喻乌合之众。

于是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1),东伐齐,何若有功?”广武君辞曰:“臣闻‘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2),败军之将不可以语勇。’若臣者,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3),之秦而秦伯(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耳。向使成安君听子计,仆亦擒矣。仆委心归计(4),愿子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足用,愿效愚忠。故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日而失之,军败鄗下(5),身死鄗水上。今足下虏魏王,禽(擒)夏说,不旬朝破赵二十万众(6),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诸侯,众庶莫不辍作怠情(7),靡衣偷食(8),倾耳以待命者。然而众劳卒罢(疲),其实难用也。今足下举倦敝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情见(现)力屈(9),欲战不拔,旷日持久,粮食单竭。若燕不破,齐必距(拒)境而以自强。二国相持,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10)。”信曰:“然则何由(11)?”广武君对曰:“当今之计,不如按甲休兵,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北首燕路(12),然后发一乘之使,奉咫尺之书(13),以使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而东临齐,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可图也。兵故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信曰:“善。敬奉教。”于是用广武君策,发使燕,燕从风而靡(14)。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王赵以抚其国。汉王许之。

(1)仆:古时男子谦逊的自称。燕:这里指燕王臧荼。(2)图存:谋划国家生存的大事。(3)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秦穆公用为相,助兴霸业。(4)委心归计:犹言倾心求教。(5)鄗:县名。在今河北高邑县东。(6)不旬朝:不足半天,即不到半天功夫。旬:足。(7)辍作:停止耕作。(8)靡衣偷食:言穿好衣,贪饮食,只图吃穿。(9)情现力屈:真情暴露,威势挫减。(10)过:过错。这里是失策之意。(11)何由:言当从何计。(12)北首燕路:摆出向北攻燕的态势。首:言趋向。(13)咫(zhǐ)尺之书:言一封书信。古时八寸为咫。(14)从风而靡:随风而倒。引申为畏势而降。

楚数使奇兵度(渡)河击赵,王耳、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卒佐汉。楚方急围汉王荥阳,汉王出,南之宛、叶,得九江王布(1),入成皋(2),楚复急围之。四年,汉王出成皋,度(渡)河,独与滕公从张耳军修武(3),至,宿传舍(4)。晨自称汉使,驰入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5),夺其印符,麾召诸将易置之(6)。信、耳起,乃知独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信为相国,发赵兵未发者击齐。

(1)九江王布:英布。(2)成皋: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县西北。(3)滕公:夏侯婴。修武:邑名。今河南获嘉。(4)传舍:客馆。(5)卧:指卧处。(6)易置之:言调换诸将的职位。

信引兵东,未度(渡)平原(1),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信欲止,蒯通说信令击齐(2)。语在《通传》。信然其计,遂渡河,袭历下军(3),至临菑(4)。齐王走高密(5),使使于楚请救。信已定临菑,东追至高密西。楚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1)平原:指平原津。在今山东平原县西南。(2)蒯通:即蒯彻。当时著名的辩士。(3)历下:邑名。在今山东历城西。(4)临菑:当时齐的国都。今山东临淄。(5)高密:邑名。在今山东高密县西。

齐王、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1)。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寇久战,锋不可当也。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2),城闻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二千里客居齐,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毋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3)。寄食于漂母,无资身之策;受辱于跨下,无兼人之勇,不足畏也。且救齐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半可得(4),何为而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阵)(5)。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盛沙以壅水上流,引兵半度(渡),击龙且。阳(佯)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遂追度(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太半不得度(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追北至城阳(6),虏广,楚卒皆降,遂平齐。

(1)未合:尚未接战。(2)信臣:亲信之臣。(3)易与:容易对付。(4)齐半可得:言齐地可收复其半。(5)夹潍水阵:在潍水两岸对阵。(6)城阳:县名。在今山东菏泽东北。

使人言汉王曰:“齐夸诈多变,反覆之国,南边楚,不为假王以填(镇)之(1),其势不定。今权轻,不足以安之,臣请自立为假王。”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使者至,发书(2),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而来佐我(3),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伏后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4)。”汉王亦寤(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遣张良立信为齐王,征其兵使击楚。

(1)假王:暂时代理之王。(2)发书:打开来书。(3)而:你。(4)变生:发生变故。

楚以亡龙且,项王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信曰(1):“足下何不反汉与楚(2)?楚王与足下有旧故。且汉王不可必(3),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然得脱,背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4),然终为汉王所禽(擒)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5),以项王在。项王即亡,次取足下。何不与楚连和,三分天下而王齐?今释此时,自必于汉王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邪!”信谢曰:“臣得事项王数年,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6),言不听,画策不用,故背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数万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吾得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背之不祥。幸为信谢项王。”武涉已去,蒯通知天下权在于信(7),深说以三分天下,鼎足而王。语在《通传》。信不忍背汉,又自以功大,汉王不夺我齐,遂不听。

(1)盱台(xūyí):县名。今江苏盱眙县。(2)与楚:犹言助楚。(3)必:深信之意。(4)金石交:牢不可破之交情。(5)须臾:从容,苟延。(6)执戟:郎中宿卫执戟。(7)权:秤砣。比喻决定轻重或胜负的能力。

汉王之败固陵,用张良计,征信将兵会(1)下。项羽死,高祖袭夺信军,徒信为楚王,都下邳(1)。

(1)下邳:县名。今江苏邳县南。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亭长,钱百(1),曰:“公,小人,为德不竟(2)。”召辱己少年令出跨下者,以为中尉(3),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宁不能死(4)?死之无名,故忍而就此(5)。”

(1)钱百:言赐百钱。(2)为德不竟:谓不能善始善终。因下乡亭长待其晨炊蓐食。(3)中尉:掌管巡城捕盗的武官。(4)死:与“杀”同义。“死”下夺一“之”字。(5)此:指现在功业。

项王亡将钟离眛家在伊庐(1),素与信善。项王败,眛亡归信。汉怨眛,闻在楚,诏楚捕之。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有变告信欲反,书闻,上患之,用陈平谋,伪游于云梦者(2),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擒)。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亡(无)患。”信见眛计事,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若欲捕我自媚汉,吾今死,公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到。信持其首谒于陈(3)。高祖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信(4)。至洛阳,赦以为淮阴侯。

(1)伊庐:乡名。在今江苏灌云县东北。(2)云梦:古泽名。在今洪湖洞庭湖一带。(3)陈:县名。今河南淮阳。(4)械:加上刑具。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称疾不朝从(1)。由此日怨望,居常鞅鞅(2),羞与绛、灌等列(3)。尝过樊将军哙,哙趋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4)!”

(1)不朝从:不朝见,不侍从。(2)鞅鞅:思想不满貌。(3)绛、灌:指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4)生:一生,一辈子。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如公何如?”曰:“如臣,多多益办耳(1)。”上笑曰:“多多益办,何为为我擒?”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为陛下禽(擒)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1)多多益办:《史记》作“多多益善”。

后陈豨为代相监边(1),辞信,信挚其手,与步于庭数匝,仰天而叹曰:“子可与言乎?吾欲与子有言。”豨因曰:“唯将军命。”信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反,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2),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信之,曰:“谨奉教!”

(1)陈豨:刘邦的将领,为代国相。(2)从中起:从京师为内应。

汉十年,豨果反,高帝自将而往,信称病不从。阴使人之豨所,而与家臣谋,夜诈赦诸官徒奴(1),欲发兵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书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2)。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帝所来,称豨已死,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3):“虽病,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4)。信方斩,曰:“吾不用蒯通计,反为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1)官徒奴:官府管制的罪犯和奴隶。(2)上书变告:向朝廷告发非常之事。(3)绐(dài):欺骗。(4)长乐钟室:长乐宫中悬钟之室。

高祖已破豨归,至,闻信死,且喜且哀之,问曰:“信死亦何言?”吕后道其语。高祖曰:“此齐辩士蒯通也。”召欲亨(烹)之。通至自说(1),释弗诛。语在《通传》(2)。

(1)自说:自己解说。(2)《通传》:本书卷四十五《蒯通传》。

彭越字仲,昌邑人也(1)。常渔巨野泽中(2),为盗。陈胜起,或谓越曰:“豪(杰)相立畔(叛)秦,仲可效之。”越曰:“两龙方斗(3),且待之。”

(1)昌邑:县名。在今山东金乡县西。(2)巨野泽:在今山东巨野县北。(3)两龙:指陈胜与秦。

居岁余,泽间少年相聚百余人,往从越,“请仲为长”,越谢不愿也。少年强请,乃许。与期旦日日出时,后会者斩。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于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强以为长。今朝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令校长斩之(1)。皆笑曰:“何至是!请后不敢。”于是越乃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令徒属。徒属皆惊,畏越,不敢仰视。乃行略地,收诸侯散卒,得千余人。

(1)校长:军中一校之长。

沛公之从砀北击昌邑(1),越助之。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越亦将其众居巨野泽中,收魏败散卒。项籍入关,王诸侯,还归,越众万余人无所属。齐王田荣叛项王,汉乃使人赐越将军印(2),使下济阴以击楚(3)。楚令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汉二年春,与魏豹及诸侯东击楚,越将其兵三万余人,归汉外黄(4)。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余城,欲急立魏后。今两魏王豹魏咎从弟,真魏也。”乃拜越为魏相国,擅将兵,略定梁地(5)。

(1)砀:县名。在今河南夏邑东。(2)汉:此字疑衍。(3)济阴:郡名。治定陶(在今山东定陶北)。故梁地,后为郡。(4)外黄:县名。在今河南兰考东南。(5)梁地:今河南开封市等地区。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越皆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汉三年,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粮于梁地。项王与汉王相距(据)荥阳,越攻下睢阳、外黄十七城(1)。项王闻之,乃使曹咎守成皋,自东收越所下城邑,皆复为楚。越将其兵北走谷城(2)。项王南走阳夏(3),越复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粟十余万斛,以给汉食。

(1)睢阳:县名。在今河南商丘县南。(2)谷城:邑名。在今山东东阿县南。(3)阳夏:县名。今河南太康县。

汉王败,使使召越并力击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汉王追楚,为项籍所败固陵。乃谓留侯曰:“诸侯兵不从,为之奈何?”留侯曰:“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为相国。今豹死亡(无)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早)定。今取睢阳以北至谷城,皆许以王彭越。”又言所以许韩信。语在《高纪》。于是汉王发使使越,如留侯策。使者至,越乃引兵会垓下。项籍死,立越为梁王,都定陶。

六年,朝陈(1)。九年、十年,皆来朝长安。

(1)陈:县名。今河南淮阳。

陈豨反代地,高帝自往击之,至邯郸(1),征兵梁。梁王称病,使使将兵诣邯郸。高帝怒,使人让梁王(2)。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即为禽(擒),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称病。梁太仆有罪,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于是上使使掩捕梁王,囚之洛阳。有司治反形已具,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徙蜀青衣(3)。西至郑(4),逢吕后从长安东,欲之洛阳,道见越。越为吕后泣涕,自言亡(无)罪,愿处故昌邑。吕后许诺,诏与俱东。至洛阳,吕后言上曰:“彭越壮士也,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于是吕后令其舍人告越复谋反。廷尉奏请,遂夷越宗族。

(1)邯郸:县名。今河北邯郸市。(2)让:责。(3)蜀:郡名。治成都(今四川成都市)。青衣,县名。今四川乐山县北。(4)郑:县名。今陕西华县。

黥布;六人也(1),姓英氏。少时客相之,当刑而王。及壮,坐法黥(2),布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岂)是乎?”人有闻者,共戏笑之。布以论输骊山(3),骊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杰)交通,乃率其曹耦(偶)(4),亡之江中为群盗。

(1)六:县名。今安徽六安县东北。(2)黥:刑名。又称墨刑。在犯人脸上刺字,再涂以墨。(3)布以论输骊山:英布有罪论决,而输作骊山。(4)曹偶:同伙之意。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1),其众数千人。番君以女妻之。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2),引兵而东。闻项梁定会稽,西度(渡)淮,布以兵属梁。梁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3)。项梁闻陈涉死,立楚怀王,以布为当阳君(4)。项梁败死,怀王与布及诸侯将皆聚彭城。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怀王。怀王使宋义为上将军,项籍与布皆属之,北救赵。及籍杀宋义河上,自立为上将军,使布先涉河(5),击秦军,数有利。籍乃悉引兵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楚兵常胜,功冠诸侯。诸侯兵皆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

(1)番(pó)君:鄱阳县令。(2)青波:即青陂,地名。在今河南新蔡西南。(3)冠军:言骁勇常为众军之最。(4)当阳:县名。在今湖北荆门县南。(5)涉:言无舟楫而渡。

项籍之引兵至新安(1),又使布等夜击坑章邯秦卒二十余万人。至关,不得入,又使布等先从间道破关下军(2),遂得入。至咸阳,布为前锋。项王封诸将,立布为九江王,都六。尊怀王为义帝,徒都长沙(3),乃阴令布击之。布使将追杀之郴(4)。

(1)新安:县名。在今河南渑池县东。(2)关:指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县东北。(3)长沙:指长沙郡之地。(4)郴:县名。今湖南郴县。

齐王田荣叛楚,项王往击齐,征兵九江,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谯让召布(1),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布,又多其材(2),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1)谯让:谴责。(2)多:犹“重”。

汉王与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1),谓左右曰:“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者。”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汉王曰:“孰能为我使淮南(2),使之发兵背楚,留项王于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万全。”随何曰:“臣请使之。”乃与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太宰主之(3),三日不得见。随何因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为使(4)。使何得见,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锧)淮南市(5),以明背汉而兴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淮南王曰:“寡人北乡(向)而臣事之。”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向)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强,可以讬国也。项王伐齐,身负版筑(6),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身自将,为楚军前锋,今乃发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扫淮南之众(7),日夜会战彭城下。今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阴拱而观其孰胜(8)。夫讬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乡(向)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然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9),以其背明约而杀义帝也。然而楚王特以战胜自强。汉王收诸侯,还守成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徽乘塞。楚人还兵,间以梁地(10)。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能解,故楚兵不足罢(疲)也(11)。使楚兵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夫楚之强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或(惑)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发兵而背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臣请与大王杖剑而归汉王,汉王必裂地而分大王,又况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汉王敬使使臣进愚计,愿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请奉命。”阴许叛楚与汉,未敢泄。

(1)虞:县名。今河南虞城北,(2)淮南:指当时的九江王(后为淮南王)英布。(3)太宰主之:言随何由太宰接待。太宰:官名。主管酒食。(4)此臣之所为使:言这事正是我前来所要谈的。(5)伏斧锧:言伏于铁鍖上被斧砍。即被斩。(6)负:担负。版筑:筑墙工具。版:墙版。筑:杵。这里是指重任。(7)扫:清扫。这里是全部出动之意。(8)阴拱而观其孰胜:言暗中拱手而坐观成败。(9)负:加。(10)间以梁地:言粱地处在楚、汉之间。(11)不足疲:言易疲。

楚使者在(1),方急责布发兵,随何直入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搆(2),独可遂杀楚使,毋使归,而疾走汉并力。”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3)。数月,龙且攻淮南,破布军。布欲引兵走汉,恐项王击之,故间行与随何俱归汉。

(1)在:指在英布之所。(2)搆:结成。(3)下邑:县名。今安徽砀山县。

至,汉王方踞床洗(1),而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2),张御食饮从官如汉王居(4),布又大喜过望。于是乃使人之九江。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兵至成皋。四年秋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布使人之九江,得数县。五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5),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垓下。

(1)洗:濯足。(2)舍:住处。(3)张御:设备,用具。从官:侍从人员。(4)过望:超过所想象的。(5)周殷:项羽的部将,为大司马。

项籍死,上置酒对众折随何曰腐儒(1),“为天下安用腐儒哉!”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曰:“不能。”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数万,骑五千也。然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图子之功(2)。”乃以随何为护军中尉。布遂剖符为淮南王,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焉(3)。

(1)折:折辱。腐儒:言无能的儒生。(2)方图:正在考虑。(3)九江:郡名。治寿春(今安徽寿县)。庐江:郡名。治舒县(今安徽庐江县西南)。衡山:郡名。治邪县(今湖北黄冈县北)。豫章:郡名。治南昌(今江西南昌市)。

六年,朝陈,七年,朝洛阳。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高后诛淮阴侯,布因心恐。夏,汉诛梁王彭越,盛其醢以遍赐诸侯(1)。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

(1)醢(hǎi):剁成的肉酱。

布有所幸姬病,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1),赫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姬侍王,从容语次,誉赫长者也。王怒曰:“女(汝)安从知之?”具道(2),王疑与乱(3)。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上变事(4),乘传诣长安。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5)。上以其书语萧相国,萧相国曰:“布不宜有此(6),恐仇怨妄诬之。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7)。”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

(1)中大夫:九江国之官。责赫:人名,姓贲,名赫。(2)具道:说明情由。(3)乱:指通奸。(4)上变事:上书告发变故。(5)先未发诛:言及其未发兵,先诛伐之。(6)此:指反谋。(7)微验:暗中调查之意。

反书闻,上乃赦赫,以为将军。召诸侯问:“布反,为之奈何?”皆曰:“发兵坑竖子耳,何能为!”汝阴侯滕公以问其客薛公,薛公曰:“是固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贵之(1),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反何也?”薛公曰:“前年杀彭越,往年杀韩信,三人皆同功一体之人也(2)。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其人有筹策,可问。”上乃见问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负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薛公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3),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安出?”薛公曰:“出下计。”上曰:“胡为废上计而出下计?”薛公曰:“布故骊山之徒也,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1)疏:分。(2)一体:言身份相同。(3)重:指辎重。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已死,余不足畏。”故遂反。果如薛公揣之(1),东击荆(2),荆王刘贾走死富陵(3)。尽劫其兵,度(渡)淮击楚(4)。楚发兵与战徐、僮间(5),为二军,欲以相救为奇。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6)。今别为三,彼败吾一,余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二军散走。

(1)揣:揣测。(2)荆:荆王国。都吴县(今江苏苏州市)。(3)富陵:县名。今江苏洪泽县西北。(4)楚:楚王国。都彭城(今江苏徐州市)。(5)徐:徐县。在今江苏泗洪县南。僮:僮县。在今江苏泗洪县西北。(6)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言诸侯兵在本地作战,因恋土怀安而易于败散。

遂西,与上兵遇蕲西(1),会甀(2)。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3),望布军置阵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隃(遥)谓布“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战,破布军。布走度(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余人走江南。布旧与番君婚,故长沙哀王使人诱布(4),伪与俱亡,走越,布信而随至番阳(5)。番阳人杀布兹乡(6),遂灭之。封贲赫为列侯,将率封者六人。

(1)蕲:县名。在今安徽宿迁县东南。(2)甀(chuí):乡名。在今安徽宿县南。(3)庸城:在甀乡北,也在今安徽宿县南。(4)长沙哀王:指长沙王吴芮之子成王臣。(5)番阳:即鄱阳,县名。在今江西波阳县东北。(6)兹乡:乡名。属鄡阳县。在今江西波阳县西北。

卢绾,丰人也(1),与高祖同里。络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2),及生男,高祖、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绾壮,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羊酒。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避宅(3),绾常随上下。及高祖初起沛,绾以客从,入汉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食饮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绾者。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

(1)丰:邑名。今江苏丰具。(2)亲:指父亲。(3)避宅:离家躲避。

项籍死,使绾别将,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1),还,从击燕王臧茶,皆破平。时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上欲王绾,为群臣觖望(2)。及虏臧荼,乃下诏,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绾,皆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上乃立缩为燕王。诸侯得幸莫如燕王者。绾立六年,以陈豨事见疑而败。

(1)共尉:共敖之子。(2)觖(jué)望:因不满而怨恨。

豨者,宛句人也(1),不知始所以得从。及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豨以郎中封为列侯,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边兵皆属焉。稀少时,常称慕魏公子(2),及将守边,招致宾客。常告过赵(3),宾客随之者干余乘,邯郸官舍皆满。豨所以待客,如布衣交,皆出客下(4)。赵相周昌乃求入见上,具言豨宾客盛,擅兵于外,恐有变。上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诸为不法事(5),多连引豨。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6)。汉十年秋,太上皇崩,上因是召豨。豨称病,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上闻,乃赦吏民为豨所诖误劫略者。上自击豨,破之。语在《高纪》。

(1)宛句:县名。在今山东菏泽西南。(2)魏公子:信陵君魏无忌。(3)告:告假。(4)皆出客下:言陈豨屈己礼待宾客。(5)覆案:审查,查办。(6)王黄、曼丘臣:二人皆韩王信部将。

初,上如邯郸击豨(1),燕王绾亦击其东北。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绾亦使其臣张胜使匈奴,言豨等军破。胜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亡在胡,见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豨,而与胡连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兵击燕。绾疑胜与胡反,上书请族胜。胜还报,具道所以为者。绾寤(悟),乃诈论他人,以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2)。而阴使范齐之豨所。欲令久连兵毋决。

(1)如:往。(2)间(jian):刺探。

汉既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缩使范齐通计谋豨所。上使使召绾,绾称病。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往迎绾,因验问其左右。绾愈恐,閟匿(1),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者,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汉族淮阴,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缩。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候伺,幸上病愈,自入谢(2)。高祖崩,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余,死胡中(3)。

(1)閟(bì)匿:闭门藏匿。(2)谢:谢罪,认错。(3)胡:指匈奴。

高后时,绾妻与其子亡降,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1),为欲置酒见之。高后竟崩,绾妻亦病死。

(1)舍:注宿。燕邸:燕王在京师的住所。

孝景帝时,绾孙它人以东胡王降,封为恶谷侯。传至曾孙(1),有罪(2),国除。

(1)曾孙:卢贺。(2)有罪:坐受卫太子节掠死。

吴芮,秦时番阳令也,甚得江湖间民心,号曰番君。天下之初叛秦也,黥布归芮,芮妻之(1),因率越人举兵以应诸侯。沛公攻南阳(2),乃遇芮之将梅捐,与借攻析、郦(3),降之。及项羽相王(4),以芮率百越佐诸侯,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5)。其将梅鋗功多,封十万户,为列侯。项籍死,上以鋗有功,从入武关,故德芮,徙为长沙王,都临湘(6),一年薨,谥曰文王,子成王臣嗣。薨,子哀王回嗣。薨,子共王右嗣。薨,子靖王差嗣。孝文后七年薨,无子,国除。初,文王芮,高祖贤之,制诏御史:“长沙王忠,其定著令。”至孝惠、高后时,封芮庶子二人为列侯,传国数世绝。

(1)妻之:嫁女与之。(2)南阳:郡名。治宛县(今河南南阳市)。(3)析:县名。今河南西峡县。郦:县名。在今河南南阳市西北。(4)相王:自相尊王。(5)邾:县名。在今湖北黄冈北。(6)临湖:县名。今湖南长沙市。

赞曰:昔高祖定天下,功臣异姓而王者八国。张耳吴芮彭越、黥布、臧荼卢绾与两韩信,皆徼(邀)一时之权变,以诈力成功,咸得裂土(1),南面称孤。见疑强大,怀不自安,事穷势迫,卒谋叛逆,终于灭亡。张耳以智全,至子亦失国。唯吴芮之起,不失正道,故能传号五世,以无嗣绝,庆流支庶。有以矣夫(2),著于甲令而称忠也(3)!

(1)裂土:指分封。(2)吴芮之起等句:称吴芮不用诈力而遗泽后嗣。(3)甲令:序列于甲之令篇。

单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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