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离俗览举难
【原文】
以全举人固难,物之情也。人伤①尧以不慈之名,舜以卑父之号,禹以贪位之意,汤、武以放弑之谋,五伯以侵夺之事。由此观之,物岂可全哉?故君子责人则以人②,自责则以义。责人以人则易足,易足则得人;自责以义则难为非,难为非则行饰;故任天地而有余。不肖者则不然,责人则以义,自责则以人。责人以义则难瞻③,难瞻则失亲;自责以人则易为,易为则行苟;故天下之大而不容也,身取危、国取亡焉,此桀、纣、幽、厉之行也。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先王知物之不可全也,故择物而贵取一也。季孙氏劫公家④。孔子欲谕术则见外,于是受养而便说⑤,鲁国以訾。孔子曰:“龙食乎清而游乎清,螭⑥食乎清而游乎浊,鱼食乎浊而游乎浊。今丘上不及龙,不下若鱼,丘其螭邪。”夫欲立功者,岂得中绳哉?救溺者濡,追逃者趋。魏文侯弟曰季成,友曰翟璜。文侯欲相之而未能决,以问李克⑦。李克对曰:“君欲置相,则问乐腾与王孙苟端孰贤?”文侯曰:“善。”以王孙苟端为不肖,翟璜进⑧之;以乐腾为贤,季成进之;故相季成。凡听于主,言人不可不慎。季成,弟也,翟璜,友也,而犹不能知,何由知乐腾与王孙苟端哉?疏贱者知,亲习者不知,理无自然。自然⑨而断相过,李克之对文侯也亦过。虽皆过,譬之若金之与木,金虽柔犹坚于木。孟尝君问于白圭曰:“魏文侯名过桓公,而功不及五伯,何也?”白圭对曰:“文侯师子夏,友田子方,敬段干木,此名之所以过桓公也。卜相曰‘成与璜孰可’⑩?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相也者,百官之长也。择者欲其博也。今择而不去二人,与用其仇亦远矣。且师友也者,公可也;戚爱也者,私安也。以私胜公,衰国之政也。然而名号显荣者,三士羽之也。”宁戚欲干齐桓公,穷困无以自进,于是为商旅将任车以至齐,暮宿于郭门之外。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任车,爝火甚盛,从者甚众。宁戚饭牛居车下,望桓公而悲,击牛角疾歌。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之歌者非常人也。”命后车载之。桓公反,至,从者以请。桓公赐之衣冠,将见之。宁戚见,说桓公以治境内。明日复见,说桓公以为天下。桓公大悦,将任之。群臣争之曰:“客,卫人也。卫之去齐不远,君不若使人问之,而固贤者也,用之未晚也。”桓公曰:“不然。问之,患其有小恶,以人之小恶,亡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已。”凡听必有以矣。今听而不复问,合其所以也。且人固难全,权而用其长者。当举也,桓公得之矣。
【注释】
①伤:诋毁。尧传位给舜,而不传其子,所以有人诋毁他对儿子不慈爱。②以人:按常人的标准。③难瞻:当作“难赡”,难以满足要求。④季孙氏:鲁国权势很大的贵族。劫公家:劫夺国家政权。⑤受养:指作为食客或家臣被养活。便说:便利于行说。⑥螭(chī):传说中无角的龙。⑦李克:子夏的学生,仕于魏。⑧进:举荐。⑨“自然”上当脱“理无”二字。⑩卜:指以占卜方法选择。成:指季成。璜:指翟璜。公可:犹“公义”。私安:私利。任车:载车。爝(jué)火:小火把。争:指劝谏。权:衡量。
【译文】
用十全十美的标准举荐人确实很难,这是事物的实情。有人用对儿女不慈爱的名声中伤尧,用不孝顺父亲的恶号来中伤舜,用有贪图帝位的念头来诋毁禹,用商汤、周武王杀夏桀、商纣王的名号诋毁商汤、周武王,用互相兼并的名号诋毁春秋五霸。由此看来,事物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所以,君子用一般人的标准来要求别人,用义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要求别人就容易得到满足,容易得到满足的就能获得人心。用义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就难以做错,难以做错就会行动端正;这样就可以使自己担任天地间的大事绰绰有余。不肖的人就不是这样,他们用义的标准来要求别人就难以得到满足,难以得到满足的就会失去人心;用一般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就容易做到,容易做到的行为就苟且随意,这样即使天下这样大的地方也不能容纳自己,从而自己招致危险,国家招致灭亡。这就是夏桀、殷纣王、周幽王、周厉王的所作所为了。一尺长的树木必然有节疤,一寸长的玉石必然有瑕疵。先王知道事物不能十全十美,所以对事物的选择就应取其长处。季孙氏把持国家大权,孔子想用道术使他明白却又怕被疏远,于是为了方便说服他就去做他的家臣食客。鲁国人因此诋毁孔子。孔子说:“龙在清水中吃东西又在清水中游动,无角龙在清水中吃东西而在浊水中游动,鱼在浊水中吃东西又在浊水中游动。现在我孔丘上比不如龙,下比不如鱼。我大概像无角龙吧!”那些想建功立业的人,哪能按规矩做事呢?在水中救人就要沾湿自己的衣服,追赶逃跑的人自己也要奔跑。魏文侯的弟弟叫季成,魏文侯的朋友叫翟璜。魏文侯想任命他们中的一个为相,但还不能确定谁更合适,于是问李克。李克回答:“您想立相,打听一下乐腾和王孙苟端二人哪一个好就行了。”魏文侯说:“好吧!”魏文侯认为王孙苟端不好,因为是翟璜举荐的;认为乐腾好,因为是季成举荐的。所以魏文侯任季成为相。凡是说话能令国君听信的人,谈论别人就不能不慎重。季成是文侯的弟弟,翟璜是文侯的朋友,而文侯还不能了解他们,又哪里了解乐腾和王孙苟端呢?对疏远轻贱的人了解,对亲近的人却不了解,显然不会有这样的道理。没有这样的道理却以此来决定相的人选,是过失。李克答魏文侯的话也有过失。他们即使都有过失,但这件事就像金属与木材,即使金属柔软但还是比木材坚韧。孟尝君向白圭问道:“魏文侯的名声比齐桓公高,而功业赶不上五霸,这是什么原因呢?”白圭回答说:“文侯以子夏为老师,以田子方为友,敬重段干木,这就是他的名声超过齐桓公的原因。他选择相的时候问‘季成与翟璜哪一个可以’,这就是他的功业比不上五霸的原因。相是百官的头领,选择的人要从众多的人选中选拔。现在却只从两个人中挑一个,这与齐桓公任用他的仇人管仲为相相差也很远了。况且用老师和朋友为相,是公义;用亲属和宠爱的人为相,是私利。把私利放在公义之上,这是衰败的国家的治政方法。然而他的名声却能显赫荣耀,这是有三位有贤能的人辅助的结果。”宁戚想向齐桓公谋求官职,因为贫穷困乏不能自荐,于是就给商人赶货车到了齐国,晚上住在城门外。齐桓公晚上到郊外迎客,夜间开了城门,要货车避让,小火把十分明亮,而且有很多随从。宁戚在车下喂牛,望见齐桓公时心里伤心,就用力敲着牛角唱起歌来。齐桓公听到歌声,拍拍仆人的手说:“奇怪了!这唱歌的不是一般的人啊!”便命令随从用车载上他。齐桓公回来后,到了宫中,侍从请示宁戚的事。齐桓公赏赐衣帽给宁戚,并要接见宁戚。宁戚来拜见,并用如何保境安民的理论说服齐桓公。第二日宁戚又来拜见,用如何治理天下的理论说服齐桓公。齐桓公十分高兴,要任用宁戚,很多大臣劝谏说:“宁戚是卫国人,卫国距离齐国不远,您不如派人去询问一下。如果他一向是贤能的人,再任用他也不晚。”齐桓公说:“不能这样,如果去询问他的情况,恐怕他有小毛病。因为人的小毛病,而抹杀了人的大优点,这就是使君主失去天下贤能的人的原因。”凡是听别人的主张必须要有依据,齐桓公现在听了宁戚的主张而不再追问他的为人,是因为主张符合听者心目中的标准。而且人本来就不可能十全十美,权衡后而用他的长处,这是恰当的举用,齐桓公就掌握了这个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