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手定稿李后主之词以血书者
【原文】
尼采①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②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③《燕山亭》④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⑤、基督⑥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注释】
①尼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著有《悲剧的诞生》《查拉特拉图斯如是说》《善恶的彼岸》《道德的世系》等。
②“一切”二句:出自尼采《苏鲁支语录》云:“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血写下的。用血写书,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精义。”
③宋道君皇帝:即赵佶,即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至宣和七年在位。因被尊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故有“宋道君”之称。近人曹元忠辑有《宋徽宗词》。
④《燕山亭》:即宋徽宗(道君)《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⑤释迦:即释迦牟尼,简称释迦,乃佛教始祖。本姓乔达摩,名悉达多。释迦是其种族名,意思是“能”;牟尼意思是“仁”、“儒”、“忍”、“寂”。释迦牟尼合起来就是“能仁”、“能儒”、“能忍”、“能寂”等,也即是“释迦族的圣人”之意。他是古印度北部迦毗罗卫国(今尼泊尔境内)的王子。二十九岁时,释迦牟尼有感于人世生、老、病、死等诸多苦恼,遂舍弃王族生活,出家修行。三十五岁时,他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遂创立佛教,随即在印度北部、中部恒河流域一带传教。今佛教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
⑥基督:即耶稣基督,乃基督教始祖。基督是“基利斯督”的简称,意思是上帝差遣来的受膏者。耶稣出生之年被定为公元纪年的开始,教会并以耶稣出生的12月25日为圣诞节。耶稣自称是上帝的儿子,以肉身来到人世,担负着救世主的职责。他三十岁左右在巴勒斯坦地区传教,以爱上帝、爱人如己为教义核心。基督教的经典是《圣经》,由《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两部分组成。十字架是基督教的标志。基督教也是当今世界三大宗教之一。
【译文】
尼采说:“一切文学作品,我喜爱那些用血写成的。”李后主的词,真正是所谓用血写成的。宋徽宗的《燕山亭》词也有些相似。但是宋徽宗不过是抒发自己身世的感慨,李后主却似乎真有释迦牟尼、基督承担负荷着人类的罪恶的意思,他们之间境界的大小确实不同。
【评析】
本则仍为诠释李煜“神秀”之内涵。所谓“以血书者”就是出于至性至情的文字,而且这种至性至情之中必须包含着人类共用的性情——特别是悲情。王国维援引尼采之语,只是为其“真感情”之说添一佐证而已。因为李煜词正是由心底流出的血性文字,堪称是人类情感的“精义”,故与尼采之说彼此衬合。
李煜在降宋后所作词,比较典型地体现了“以血书者”的内涵。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一词将人生短暂和自然永恒的矛盾揭示得至为清晰而深刻,同时李煜把自己无法解决这一矛盾之后所陷入的无穷的悲愁也尽泻笔端,毫不掩饰自己愁情万斛、但求速死之心。而宋徽宗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虽然也写了在暮春风雨、群花凋零之际引发的“故宫何处”的感慨,但只是一个帝王的感慨而已,带有明显的个人化倾向。在追怀往日、悲情难禁上,宋徽宗与李煜有相似之处;但宋徽宗更多地停留在个人故国的情怀上,而李煜则在此基础上,感悟出人生的渺小、短暂与自然的伟大、永恒之间的强烈对比。这种感悟已经超越了李煜一人之所感所想,其实是全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所以王国维认为李煜这类词具有宗教一般的情怀,就像耶稣基督与释迦牟尼承担人类罪恶并救赎人类一样,具有直抵人心、启人慧心之意义。这与王国维评价李煜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其实是彼此呼应的。因为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一文中已经提出真正的大诗人要“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的问题。李煜的境界之“大”与宋徽宗的境界之“小”由此而形成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