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①、永叔《蝶恋花》②、子瞻《卜算子》③,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硅、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④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注释】
①飞卿《菩萨蛮》:即晚唐词人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张惠言《词选》评:“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
②永叔《蝶恋花》:即北宋词人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按,此词当为冯延巳作。张惠言《词选》评:“‘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
③子瞻《卜算子》:即北宋词人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张惠言《词选》评:“此东坡在黄州作。鲷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檠》诗极相似。”
④“坡公”数句:出自清代词学家王士禛《花草蒙拾》:“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硅、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王国维引文漏“湖州诗案”四字。命宫磨蝎,即命运多舛之意。磨蝎,星宿名。苏轼《东坡志林》卷一云:“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此当是王士禛《花草蒙拾》之所本。王珪、舒亶辈,即王珪、舒亶等北宋御史,他们将苏轼诗歌断章取义,诬陷苏轼借诗歌以讥讽新法,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即由此形成。
【译文】
张惠言论词的话,见解太浅陋了!温庭筠《菩萨蛮》、欧阳修《蝶恋花》、苏轼《卜算子》,都是兴到之作,有什么命意呢?都被张惠言用苛细烦琐的话详细寻绎出它的命意。王士禛《花草蒙拾》说:“苏轼命宫是磨蝎宫,活着时被王珪、舒亶之流害苦,死后又受到这样的硬性安排。”从今天来看,受到硬性安排的,岂止苏轼一人呢?
【评析】
此则以张惠言的若干评词为例,批评常州词派过于追求寄托而近乎索隐的弊端。张惠言出于尊体之考虑,将词体的价值和意义以“寄托”的方式昭示出来。其《词选》一编,为示创作门径,曾批注数则以详细说明。温庭筠《菩萨蛮》、欧阳修《蝶恋花》和苏轼《卜算子》即是其重点批注的词例。其中评论苏轼《卜算子》只是引述鲴阳居士之语,但张惠言显然也是完全认同所评内容的。将这三则评语结合起来看,其评述思路都围绕着诗歌与政治的关系而进行,往往将诗句与所影射的政治事件或与政治相关的感情直接对应起来,所以给人以句句深含寄托之意,这实际上把文学作为政治表述的一种特殊方式来看待了。而王国维是素来反对政治对文学的干预,他曾说:“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文学家。”又说:“政治家之言往往限于一时一物,而诗人是应该通古今而观之的。”如此,王国维对这种限定得过于绝对的解词方式,自然会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了。
因此,王国维将张惠言的“深文罗织”视为迂腐之见,认为如温庭筠、欧阳修、苏轼等的作品。都是“兴到”之作,不一定有这么深这么具体的寄托。王国维这里说的“有何命意”,并非是说这些作品意旨浅薄,而是没有如张惠言——包括鲴阳居士这般解说的寄托特征。实际上,越是兴到的诗词,越是有着联想的空间,但那不过是读者的联想而已。即如王国维自己也说过读李璟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二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的。则解说词固不能排除合理的联想,要反对的只是过深的索隐而已。王国维引述王士禛《花草蒙拾》中评述苏轼生前身后硬受差排之事,说明这种解说方式已经形成了一种令人担忧的“传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