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术①之子,博雅之人,藻②溢于辞③,辞盈乎气。苑囿④文情,故日新殊致⑤。宋玉⑥含才,颇亦负俗⑦,始造对问⑧,以申⑨其志,放怀寥廓⑩,气实使之11。及枚乘摛艳12,首制七发13,腴辞云构14,夸丽风骇15。盖七窍16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17,所以戒膏粱18之子也。扬雄覃思文阔19,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①智术:智慧、才能。术,艺、才能。
②藻:文采。
③辞:应作“辨”,指善于言辞。
④苑囿:苑,帝王的花园;囿,动物园。这里指培养。
⑤殊致:特殊的情趣。
⑥宋玉:战国末楚国辞赋家。
⑦负俗:才高者被世俗所讥论。
⑧对问:指宋玉的《对楚王问》。文中楚王问宋玉“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的问题,本文就是回答这个问题。
⑨申:陈述。
⑩寥廓:广阔。宋玉在文中自比凤凰,飞上苍天,比怀抱大志。
11之:应作“文”。
12枚乘:西汉辞赋家。摛艳:运用文藻。
13七发:我国第一篇“七”体文,写楚太子有病,吴客用七件事情来启发他。
14腴:肥美,指文辞华藻。云构:云集,就创作说,故称构。
15风骇:指风起。骇,骤起。
16七窍:七孔,指人的目、耳、鼻、口、舌。
17邪:嗜欲,此处指《七发》前几段所讲音乐的动听、酒食的甘美等。正:要言妙道,此指最后所讲的“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
18膏粱:指富贵人家。膏,肥美的肉;粱,上等粮食。
19扬雄:西汉末文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覃:深,静。阔:应作“阁”。文阁:指汉代藏书的图书馆天禄阁,扬雄校书的地方。
富有智慧才能的人,学问渊博高雅的人,他们的文辞华彩四溢,他们的辩说充满气势。他们培养自己的文情,所以创作能呈现新的风貌和特殊的情趣。宋玉才华横溢,也颇受世俗的讥议,开始创作对问体,用来表述自己的志向,宽广胸怀,气势确实在驾驭文辞。到了西汉的枚乘,铺陈艳辞首创了《七发》,美好繁富的辞藻像云彩一样聚集,夸耀的丽辞像风一样骤起。大概从人的七窍里发出来的各种嗜好欲望,开始是不正确的嗜欲,结尾归于正道,是用来告诫富贵人家的子弟。扬雄在天禄阁中静默深思,学业精深,善于综述前人著作,把一些琐碎的言辞集结起来旨创连珠这种文体。这种文体虽然短小,但却品莹润泽。举凡这三种文体,都是文章的分枝和支流,闲暇时用来作乐的后代作品。
自对问以后,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扬雄解嘲①,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班固宾戏②,含懿采之华;崔驷达旨,吐典言之裁③;张衡应间,密而兼雅;崔寔④客讥,整而微质;蔡邕释诲⑤,体奥而文炳;景纯客傲,情见而采蔚:虽迭相祖述,然属篇之高者也。至于陈思客问,辞高而理疏;庾敳⑥客咨,意荣而文悴:斯类甚众,无所取裁矣。原夫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
①扬雄解嘲:扬雄自知有人嘲笑自己地位低下,作《解嘲》以回答。
②宾戏:指班固的《答宾戏》。宾,宾客。
③典:雅正。裁:体裁。
④崔寔(shí):崔骃之孙,东汉文学家。其《客讥》写客人笑他穷苦贫困,他答以避祸保持节操,甘于贫困。
⑥庾敳:西晋文学家,其《客咨》今已不存。
自从宋玉作了《对楚下问》后,东方朔仿效它并加以扩大,写了一篇《答客难》。借用古事,慰藉自已,文章条理畅达而又辨析明了。扬雄的《解嘲》,夹杂着诙谐的戏嘲,反复替自己解释,也写得颇为工巧。班固的《答宾戏》,含有美好的文采;崔骃的《达旨》,也露着雅正的言辞;张衡的《应间》,文辞细密,议论雅正;崔寔的《客讥》,叙述严整,又微带质朴;蔡邕的《释诲》,风格隐奥,文辞炳蔚;郭璞的《客傲》,情思显露,文采丰茂。上述这些作品,虽然都是互相仿效,然而都成为创作中成就较高的作品。至于陈思王曹植的《客问》,文辞虽然高雅,然而说理却较为粗疏;庾敳的《客咨》,内容虽然丰富,然而文辞却有些枯燥。这类作品很多,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推究这类文章的创作,是为抒发愤懑表达情志。作者身遭挫折而凭借道义来战胜困苦,世事艰难,而保持心情的舒泰,所以写作时他们无不使作品的思想内容像渊谷和山岳一样高深,使作品的文辞像麒麟和凤凰一样彩丽。这就是要确立这类作品的大概情况。
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①,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辨,结采绵靡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③七释,致辨于事理。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④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余家,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⑤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体,艳词动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⑥,势不自反。子云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
①七依:即《七依》,崔骃所作,文残缺。
②绵:密。靡:丽。
③仲宣:王粲的字。其《七释》写潜虚丈人在隐居,大夫用七件事来启发他。
④左思:西晋作家。其《七讽》已失传。
⑤畋(tián):打猎。
⑥讽一劝百:《汉书·马相如">司马相如传赞》中引用扬雄的话。原文是“劝百讽一”。劝,劝诱,以各种享受劝诱;讽,讽谏。意指汉赋劝诱多而讽谏少。
自枚乘《七发》以后,写这类文章的人前后相接。看枚乘首开的创作,确实是杰出的宏篇丽藻了。到傅毅的《七激》,荟萃了清丽扼要的优点;崔骃的《七依》,达到广博雅丽的妙处;张衡的《七辨》,组织辞采绵密绮丽;崔瑗的《七厉》,树立义理纯正精当;曹植的《七启》,以宏伟壮丽取胜;王粲的《七释》,致力于辨析事理。自桓麟的《七说》以后,到左思的《七讽》以前,像枝条附着于树干、影子跟着形体一样,随附前代写作这类作品的有十余家。他们的作品有的文体华丽而意义违反正道,有的道理精粹而文辞驳杂。看它们大概的趋向,无不高谈宫殿馆阁的富丽堂皇,大书纵马田猎的喜悦欢欣,描写瑰丽奇特的服装食品,刻画迷惑人的歌舞美女。美好缠绵的抒情打动了人们的精神,美艳的文辞深入了人们的灵魂。这些作品,内容开始时是淫侈夸张,但结尾结束时以讽谏归正,然而讽谏旧道的内容少,劝诱享乐的内容多,其势必然向淫侈滑下去而不能走上正路。这正是扬雄所说的:先大肆宣扬放纵郑国、卫国淫荡的靡靡之音,到了曲子结尾时才演奏一点雅正的音乐。这么多作品里,唯有崔瑗的《七厉》,叙述贤人的事,以儒家之道为归依,虽然文辞不算杰出,但它的意义确实是卓尔不群的。
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①。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②。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夫文小易周③,思闲可赡。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④,磊磊自转,可称珠耳。
①鱼目:鱼目似珠,所以有鱼目混珠之说。
②“里丑捧心”二句:《庄子·天运篇》说,美女西施因心痛而皱着眉头。邻里的丑女认为很美,也学西施捧心皱眉,变得更加的丑。西施,春秋时越国美女。颦(pín),皱眉。
③周:密,紧凑。
④泽:丰润。
自从扬雄作了《连珠》以后,摹拟的交替出现。杜笃、贾逵之流,刘珍、潘勖之辈,都想把明珠穿联起来,然而大多却是贯串了鱼目。这就像寿陵的少年爬行着回来,已不再是邯郸的步法,又像西施的邻居丑女模仿西施皱眉,只知其美,不知其所以美。只有陆机的构思用意新颖,所作的《演连珠》义理新颖,文辟敏捷,精心裁制篇章,措置辞句,扩大了前人的篇幅,他这样做岂羡慕仙人朱仲四寸大的宝珠吗?连珠篇幅短小,容易考虑周到写得紧凑。只要能使得文章的义理明白而文辞洁净,所述的事情圆通而音调丰润,那就可以称为“连珠”了。
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①,或吟讽谣咏。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甄别②其义,各入讨论之域:类聚有贯,故不曲③述也。
①曲:曲子,汉乐府有《鼓吹曲》《横吹曲》。操:琴曲。如伯牙《水仙操》、许由《箕山操》、刘安《八公操》。弄:小曲。梁代箫衍、沈约等有《江南弄》。引:音调拉长的歌。汉乐府中有《箜篌引》,东晋石崇有《思归引》。
②甄别:鉴别考核。
③曲:详尽。
详细考察汉以来的杂文,名称有很多种,有的叫典、诰、誓、问,有的叫览、略、篇、章,有的叫曲、操、弄、引,有的叫吟、讽、谣、咏,总括起它们的名称,都归入杂文这一类。但是鉴别一下它们的意义作用,它们又可以各自归入本书所要讨论的各种文体的范围,因为它们和本书要讨论的文体都有其相通之处,所以不细讲了。
赞曰:伟矣前修,学坚才饱。负文余力,飞靡弄巧。枝辞攒①映,嘒若参昴。慕颦②之心,于焉只搅。
①枝辞:旁枝的文章,此处指杂文。攒:集中、聚集。
②慕颦(pín):含有作不恰当的仿效意。
总结:
多么伟大啊前代的文人,
学问坚实富有才华。
带着创作的剩余精力,
发挥绮丽的文辞运用巧妙的手法。
各种形式的杂文积聚相映,
像那点点的星星天空闪耀。
可那些羡慕他人的仿效之徒,
只能使人心受搅扰。
《杂文》的“杂文”,主要论述了两汉、魏晋期间出现的三种杂体文学作品,即“对问”、“七发”、“连珠”。
“对问”体,其主要的格式是客问主答,通过一问一答,将叙述铺陈开来,推进文章的进行。“七体”源于枚乘的《七发》。《七发》里客人用七件事来启发楚太子。后来形成了一种文体。它的格式是全篇分八段,第一段是序,以后每一段说一件事,以进行讽谏。“连珠”,是一种小而精的文章,像连贯的珍珠一样。
全篇分五部分:一、概述“对问”、“七发”、“连珠”三种类型作品的产生及其意义。二、讲“对问”体的代表作家、作品及其写作特点。三、讲“七发”体的代表作家、作品及其写作特点。四、讲“连珠”体的代表作家、作品及其写作特点。五、讲上述三种以外的其他杂文名目。
“杂文”是正统的文体之外的各种文章作品,写得比较随便,因而受封建正统思想的束缚也少一些,一些作品在思想性、艺术性上有一定成就。刘勰看到了这一点,说明了他的眼力。但他把这些作品看成是作家“富有余力”的产物,是消遣的东西,这显然是受了“宗经”思想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