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①,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②,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③;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④,足疲者辍⑤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⑥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⑦而异品矣。
①数:术数,方法。无方:没有定规。
②名理:文体的名称及其写作的原则、原理。因:因袭,继承。
③资于故实:凭借前人的创作,即借鉴前人创作。资,凭借。故实,指前人的创作。
④绠:汲水的绳索。衔渴:即受渴。
⑤辍:停止。
⑥疏:生疏、疏漏。只知“通”不知“变”,或只知“变”不知“通”,都是疏漏,也是对“通变”生疏不熟,不善于“通变”。
⑦臭味:指气类相同。臭,气味。晞(xī)阳:晒太阳。晞,晒。
文章的体裁有一定的常规,文章写作方法的变化却没有一定的标准。如何知道是这样的呢?诗、赋、书、记等所有文体,它们的名称和创作规格古今是有所继承的,这就说明体裁有一定的常规;文章的气势力量,要革新变通才能不断流传下去,这就说明写作的方法是没有一定框框的。文章名称和它们的创作规格有一定的常规,所以讲体裁一定要借鉴过去的作品;文章写作的变化革新没有一定的框框,所以讲变化一定要参考当代的新作。这样才能在没有穷尽的创作道路上奔驰,汲取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然而汲水绳短的人就会因打不到水而遭受口渴,足力疲软的人往往停步在路途中,这并不是因为创作方法有限,是不善于变化革新罢了。所以论述创作的方法,作品好比草木,草木的根和干都生长在土地上,这是植物共同的性质;但是各类植物由于吸取阳光的差异,便会成长为不同的品种。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①。黄歌断竹,质②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③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④于唐时;夏歌雕墙⑤,缛⑥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⑦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⑧周人;汉之赋颂,影写⑨楚世;魏之策制,顾慕⑩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榷11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12,商周丽而雅,楚汉侈13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14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15。
①志:指“诗言志”。则:法则。
②质:朴。
③广:内容广阔。
④文:文采。
⑤夏:指夏代。雕墙:《尚书·伪五子之歌》的第二首说:“内作色荒,外禽荒,甘酒耆音,峻宇(高房)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此歌讽刺夏帝王太康荒淫好色,败坏国政。大意是说:太康在内荒淫好色,外出享乐打猎,只知喝酒听乐,住豪华的宫廷,有了这样一个人做君主,国家没有不灭亡的。
⑥缛:文采繁盛。
⑦揆:道。
⑧矩式:以为规矩法式,即取法。
⑨影写:照着影子写,指模仿。
⑩顾慕:追慕。
11榷:扬攉,大略。
12辨:明晰,清楚。
13侈:浮夸。
14宋:指南朝刘宋朝代。讹:怪诞,指伪体,和正确的体裁相反,指写的怪诞说的。
15风末:冲风之末。冲风,强烈的风。末,末尾、残余。
因此“九个时代”咏唱的诗歌,在情志上都合乎创作发展的法则。黄帝时代的《断竹歌》,算是质朴到极点了;唐尧时代的《在昔歌》,就比黄帝时代的歌谣要丰富些;虞舜时代的《卿云歌》,就比唐尧时代的歌谣富于文采些;夏代的《雕墙歌》,比虞舜时代的歌更富辞采;商、周时代的诗歌,比夏代的歌谣更华丽。至于在表达思想感情、叙述时事方面,它们的原则都是一致的。到了战国末期,楚国的骚体诗,效法周代的一些诗歌;汉代的赋颂,是模仿楚国的作品;魏代作品,追随汉代的文风;晋代篇章的写作,是仰慕魏时的文采。约略说来,黄帝唐尧时代的作品淳厚而质朴,虞舜夏代的作品质朴而明晰,商周时代的作品华丽而典雅,楚汉时代的作品夸张而艳丽,魏晋时代的作品浅薄而绮丽,刘宋初期的作品讹诞而新奇。从质朴到讹诞,时代越近滋味越淡。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大家都竞相模仿近代的新奇而忽略借鉴古代的作品,这是造成文风暗淡文气衰弱的原因。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①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②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③,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④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⑤;及见刘扬⑥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茜;矫讹翻浅⑦,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括⑧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①略:忽略、忽视。
②备:完备、全面。
③“青生于蓝”二句:刘勰的意思是从蓝草里可以提炼出青色染料,而青色染料却不能再有什么变化,用来比喻读华丽的文章没有什么收获。蓝,草本植物,从它叶中提取的靛青可做染料。绛,赤色、大红色。茜,茜草,根可做染料。
④桓君山:桓谭字君山,东汉初作家。这里的话是他《新论》的佚文。
⑤采:采取、收获。
⑦矫:纠正。翻:改变、翻转。
⑧櫽括:矫正曲木的工具,这里指纠正偏向。
现今一些有才华的士人,都专心学习写作,可是他们大多忽略汉代的篇章,却去模仿刘宋时代的文章,虽是古今作品都看,但却模仿近代肤浅诡异的作品而疏远古代华丽典雅的作品。其实青色是用蓝靛染出来的,赤色是用茜草染出来的,这两种颜色虽然都超过了蓝靛和茜草本来的颜色,但不能再有什么变化了。桓谭说:“我看到新近作家华丽的作品,文辞虽然漂亮,但却没有什么可取的;等到看了刘向和扬雄的作品,就往往有所收获。”这就是上述论点的证明。所以煮青和染绛,一定要用蓝靛和茜草,要矫正伪体改变讹滥浮浅的文风,还是要尊崇经书。这样在质朴与文采之间斟酌取舍,在典雅与通俗之际安排妥帖,就可以和他讲继承和革新了。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①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枚乘七发②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③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④,日出东沼⑤,月生西陂⑥。”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⑦出东,月生西陂”。扬雄羽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⑧。”张衡西京⑨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濛汜。”此并广寓极状⑩,而五家如一。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11,通变之数也。
①厥:其。
③相如上林:马相如">司马相如,西汉辞赋家,作品《上林赋》。
④涯:边际。
⑤沼:水池。
⑥月生西陂:当作“入乎西陂”。陂,山坡。
⑦大明:指太阳。
⑧沓:合。
⑩寓:托喻。状:描绘。
11参伍:错综。因革:继承革新。
对声音形貌的夸张描写,在汉代初期的辞赋里已经达到极点了。从此以后,便循环往复相互因袭,纵然有人想要跳出旧套,却终于落在套子里。枚乘的《七发》说:“远望啊东海,广阔无边啊相连的是苍天。”马相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说:“望起来望不到头尾,细察没有边涯,太阳从东边的池子里出来,落到西边池塘下。”马融的《广成颂》说:“太阳从东方出来,月亮从西边的山坡上升起。”扬雄的《羽猎赋》说:“太阳月亮在这里升起来降下,天地之际真是杳冥旷远。”张衡的《西京赋》说:“太阳月亮总是从里面进进出出,就像从扶桑出来又从濛汜进去一样。”这些极其夸张的描写,五家好像一样。类乎这样,没有不是互相因袭的。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①。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②,置关键,长辔③远驭,从容按节④,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⑤,光若长离⑥之振翼,乃颖脱⑦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⑧,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⑨步哉!
①大体:这里指主体,基本原则。
②衢(qú)路:四通八达的大路。
③辔:马缰绳。
④节:节度,节奏。
⑤宛虹:弯曲的长虹。宛,弯曲。奋鬐:虹背。
⑥长离:朱鸟星,南方七个星宿的总称。
⑦颖脱:锥子尖从袋子里脱露出来,露头角的意思。
⑧矜激:矜恃偏激。矜,夸耀。一致:一得之见。致,至。
⑨逸:快。
必须错综交织,有继承有革新,才是“通变”的规则和方法。因此规划文章的总纲,应该着重大的方面。首先博览群书并且精研细阅,抓住它们的纲领加以吸收。然后开拓创作的道路,掌握关键,这才能操纵长长的缰绳驾驭着骏马向远方驰骋,态度从容地按着节拍前进,凭靠真情实感来求变通,依负气质来适应变革,使绚丽的文采像弯曲的长虹弓起脊背,使耀眼的光芒似南方的朱鸟星振动着翅膀,那才是卓越的作品。倘若局限于片面的理解,矜恃偏激地夸耀自己的一得之见,这好比在庭院中回绕圈子跑马,哪里是在万里长途上驰骋啊!
赞曰:文律运周,日新其①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②。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①其:将。
②怯:懦弱。
总结:
写作的法则运转不停,
日日都有新的文学成就。
适应变化创新才能持久,
善于继承规律创作才不贫乏。
适应时代要求必须果断,
抓住时机不要胆怯。
面向当今努力创新动人的作品,
参考古代确定创作的法则。
《通变》的“通”,即“会通”,即继承;“变”即“适变”,即革新。本篇主要论述了文学创作的继承和革新的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一、讲文学继承和革新的必要。刘勰认为各种文体的基本写作原理是一定的,而表现方法却在发生着变化。因此,文学创作对于有定的原理加以继承,对于无定的方法加以革新。二、讲“九代”文学的继承与发展情况,来说明文学史上承前启后的关系,强调二者应该并重。三、讲文学创作中怎样正确地继承革新。
《通变》从“通”和“变”的辩证关系来论述文学的继承与革新不可偏废,这是正确的。针对当时的创作倾向,提出了矫正时弊的主张。刘勰在探讨文学的发展时,发现了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即由质到文的必然性。因此他主张要克服形式主义倾向,不能用否定文学的基本特征、不许文学发展的方法,而只能顺其规律加以引导。其基本办法就是讲“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