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王学孟译注

【说明】在这篇传记中,主要记述了蒙恬和他弟弟蒙毅的事迹。在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大业中,他们的祖父蒙骜、父亲蒙武,都是秦国著名的将领,为秦国攻城略地,出生入死,夺得了几十座城池,为始皇统一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蒙恬做了将军,大败齐军,屡立战功。始皇兼并天下后,他又率领三十万人的庞大队伍,北逐戎狄,收复黄河以南土地,修筑长城一万余里,风风雨雨、烈日寒霜,驻守上郡十余年,威震匈奴,受到始皇的推崇和信任。蒙恬在外担当军事重任;蒙毅在内为始皇出谋划策,被誉为忠信大臣。

佞宦赵高犯罪当诛,是由蒙毅依法经办的。始皇念及赵高平常办事勤勉尽力,又赦免了他。从此结下怨仇。始皇巡游会稽,中途驾崩,封锁消息。李斯赵高胡亥暗中策划,迫使公子扶苏自杀,拥立胡亥为二世皇帝。赵高曾私下侍奉胡亥,深得胡亥宠幸。赵高趁机捏造罪名,日夜毁谤蒙氏,终于把蒙氏兄弟处死。

全文均以概括简练的笔法,客观地记述了蒙氏兄弟的一生事迹。使蒙氏的忠与赵高的谗佞奸诈相互对比,相互映衬,使两者形象,忠之所以忠,奸之所以奸,就更加突出、鲜明了,从而表达了作者的爱憎。

蒙恬自杀前说:“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余里,此其中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把自己的罪归咎于挖绝地脉、受到上天应有的惩罚。后来有些史家指责太史公记载“失辞”,是“演说报应”,宣扬迷信。其实赞语末“何乃罪地脉哉”一句,是可以说明太史公并不迷信。这是把蒙恬不愿直接指陈杀害自己的罪魁祸首、有意转换说法,做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解释,表现蒙恬当时复杂的内心世界。这是一种含蓄、委婉、不露声色的表现手法。这种文学的表现手法,《史记》其它篇章中不乏佐证。作者有意为之,是借以揭露统治者残害功臣的罪行,而不是有意地宣扬迷信。

本传篇末批判了蒙恬在人心未定,痍伤未瘳的情况下,修筑长城、驰道“阿道兴功”,而不顾百姓疾苦,表现了作者的政治态度和关心人民疾苦的思想。

蒙恬,他的祖先是齐国人。蒙恬的祖父蒙骜,从齐国来到秦国侍奉秦昭王,官做到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骜担任秦国的将领,攻打韩国,占领了成皋、荥阳,设置了三川郡。庄襄王二年,蒙骜攻打赵国,夺取了三十七座城池。秦始皇三年,蒙骜攻打韩国,夺取了十三座城池。始皇五年,蒙骜攻打魏国,夺取了二十座城池,设置了东郡。始皇七年,蒙骜去世。蒙骜的儿子叫蒙武蒙武的儿子叫蒙恬蒙恬曾做过狱讼记录工作,并负责掌管有关文件和狱讼档案。秦始皇二十三年(前224),蒙武担任秦国的列将,和王翦一同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死了项燕。始皇二十四年,蒙武又攻打楚国,俘虏了楚王。蒙恬的弟弟叫蒙毅

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蒙恬由于出身将门做了秦国的将军,率兵攻打齐国,大败齐军。授给他内史的官职。秦国兼并天下后,就派蒙恬带领三十万人的庞大军队,向北驱逐戎狄,收复黄河以南的土地。修筑长城,利用地理形势,设置要塞,西起临洮,东到辽东,逶迤绵延一万余里。于是渡过黄河,占据阳山,曲曲折折向北延伸。烈日寒霜,风风雨雨,在外十余年,驻守上郡。这时,蒙恬的声威震摄匈奴。秦始皇特别尊重推崇蒙氏,信任并赏识他们的才能。因而亲近蒙毅,官至上卿。外出就陪着始皇同坐一辆车子,回到朝廷就侍奉在国君跟前。蒙恬在外担当着军事重任而蒙毅经常在朝廷出谋划策,被誉为忠信大臣。因此,即使是其他的将相们也没有敢和他们争宠的。

赵高,是赵国王族中被疏远的亲属。赵高兄弟几人,都是生下来就被阉割而成为宦者的,他的母亲也以犯法而被处以刑罚,所以世世代代地位卑贱。秦王听说赵高办事能力很强,精通刑狱法令,就提拔他担任了中车府令。赵高就私下侍奉公子胡亥,教导胡亥决断讼案。赵高犯下了重罪,秦王让蒙毅依照法令惩处他。蒙毅不敢枉曲法令,依法应当判处死刑,剥夺他的官籍。始皇因为赵高办事勤勉尽力,赦免了他。恢复了他原来的官职。

始皇打算巡游天下,路经九原郡,直达甘泉宫。就派蒙恬为他开路,从九原到甘泉,打通山脉,填塞深谷,全长一千八百里。然而,这条通道没能完成。

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冬天,御驾外出巡游会稽,依傍着大海,向北直奔琅邪。半途得了重病,派蒙毅转回祷告山川神灵。没等蒙毅返回,始皇走到沙丘就逝世了。始皇逝世的消息被封锁了,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这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经常侍奉在秦始皇左右。赵高平常就得到胡亥的宠幸,打算立胡亥继承王位,又怨恨蒙毅依法惩处他而没有袒护他,于是就产生了杀害之心。就和丞相李斯、公子胡亥暗中策划,拥立胡亥为太子。太子拥立之后,派遣使者,捏造罪名,拟定公子扶苏蒙恬死罪。扶苏自杀后,蒙恬产生怀疑,又请求申诉。使者就把蒙恬交给主管官吏处理,另外派人接替他的职务。胡亥李斯的家臣担任护军。使者回来报告时,胡亥已经听到扶苏的死讯,当下就打算释放蒙恬赵高唯恐蒙氏再次显贵当权执政,怨恨他们。

蒙毅祈祷山川神灵后返回来,赵高趁机表示替胡亥尽忠献策,想要铲除蒙氏兄弟,就对胡亥说:“我听说先帝很久以前就选贤用能,册立您为太子,而蒙毅劝阻说:‘不可以。’如果他知道您贤明有才能而长久拖延不让册立,那么,就是既不忠实而又盅惑先帝了。以我愚昧的浅见,不如杀死他。”胡亥听从了赵高的话,就在代郡把蒙毅囚禁起来。在此以前,已经把蒙恬囚禁在阳周。等到秦始皇的灵车回到咸阳,安葬以后,太子就登极即位做了二世皇帝,赵高最得宠信,日日夜夜毁谤蒙氏,搜罗他们罪过,检举弹劾他们。

子婴进言规劝说:“我听说过去赵王迁杀死他的贤明臣子李牧而起用颜聚,燕王喜暗地里采用荆轲的计谋而背弃秦国的盟约,齐王建杀死他前代的忠臣而改用后胜的计策。这三位国君,都是各自因为改变旧规丧失了他们的国家而大祸殃及他们自身。如今蒙氏兄弟是秦国的大臣和谋士,而国君打算一下子就抛弃他们,我私下认为是不可以的,我听说草率考虑问题的人不可以治理国家,独断专行、自以为是的人不可以用来保全国君。诛杀忠良臣子而起用没有品行节操的人,那是对内使大臣们不能相互信任而对外使战士们涣散斗志啊,我私下认为是不可以的。”

胡亥听不进子婴的规劝。却派遣御史曲宫乘坐驿车前往代郡,命令蒙毅说:“先主要册立太子而你却加以阻挠,如今丞相认为你不忠诚,罪过牵连到你们家族,我不忍心,就赐予你自杀吧,也算是很幸运了。你反复地考虑吧!”蒙毅回答说:“要是认为我不能博得先主的心意,那么,我年轻时作官为宦,就能顺意得宠,直到先主仙逝,可以说是能顺应先主的心意了吧。要是认为我不了解太子的才能,那么唯有太子能陪侍先主,周游天下,和其他的公子比起来,相差太远了,我还有什么怀疑的。先主举用太子,是多年的深思积虑,我还有什么话敢进谏、还有什么计策敢谋划呢!不是我借口来逃避死罪,只怕牵连羞辱了先主的名誉,希望大夫为此认真考虑,让我死于应有的罪名。况且顺理成全,是道义所崇尚的;严刑杀戮,是道义所不容的。从前秦穆公杀死车氏三良为他殉葬,判处百里奚以不应得的罪名,因此,他死后给予评定为‘缪’的称号。昭襄王杀死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死伍奢。吴王夫差杀了伍子胥。这四位国君,都犯了重大的过失,而遭到普天下人对他们的非议,认为他们的国君不贤明。因此,在各诸侯国中名声狼藉。所以说:‘用道义治理国家的人,不杀害没罪的臣民,而刑罚不施于无辜的人身上。’希望大夫认真地考虑!”使者知道胡亥的意图,听不进蒙毅的申诉,就把他杀了。

二世皇帝又派遣使者前往阳周,命令蒙恬说:“您的罪过太多了,而您的弟弟蒙毅犯有重罪,依法要牵连到您。”蒙恬说:“从我的祖先到后代子孙,为秦国累积大功,建立威信,已经三代了。如今我带兵三十多万,即使是我被囚禁,但是,我的势力足够叛乱。然而,我知道必死无疑却坚守节义,是不敢辱没祖宗的教诲,不敢忘掉先主的恩宠。从前周成王刚刚即位,还不能完全脱离小儿的背带和布兜,周公姬旦背负着成王接受群臣的朝见,终于平定了天下。到成王病情严重得很危险的时候,公旦剪下自己的指甲沉入黄河,祈祷说:‘国君年幼无知,这都是我当权执政,若有罪过祸患,应该由我承受惩罚。’就把这些祷祠书写下来,收藏在档案馆里,这可以说是非常诚信了。到了成王能亲自治理国家时,有奸臣造谣说:‘周公旦想要作乱已经很久了,大王若不戒备,一定要发生大的变故。’成王听了,就大发雷霆,周公旦逃奔到楚国。成王到档案馆审阅档案,发现周公旦的祷告书,就流着眼泪说:‘谁说周公旦想要作乱呢!’杀了造谣生事的那个大臣,请周公旦回归。所以《周书》上说:‘一定要参差交互地多方询问,反复审察。’如今我蒙氏宗族,世世代代没有二心,而事情最终落到这样的结局,这一定是谋乱之臣叛逆作乱、欺君罔上的缘故。周成王犯有过失而能改过振作,终于使周朝兴旺昌盛;夏杀死关龙逢,商纣杀死王子比干而不后悔,最终落个身死国亡。所以我说犯有过失可以改正振作,听人规劝可以察觉警醒,参互交错地审察,是圣明国君治国的原则。大凡我说的这些话,不是用以逃避罪责,而是要用忠心规劝而死,希望陛下替黎民百姓深思熟虑地找到应遵循的正确道路。”使者说:“我接受诏令对将军施以刑法,不敢把将军的话转报皇上听。”蒙恬沉重地叹息说:“我对上天犯了什么罪,竟然没有过错就处死呢?”很久,才慢慢地说:“我的罪过本来该当死罪啊。起自临洮接连到辽东,筑长城、挖壕沟一万余里,这中间能没有截断大地脉络的地方吗?这就是我的罪过了。”于是吞下毒药自杀了。

太史公说:我到北方边境,从直道返回,沿途实地观察了蒙恬替国修筑的长城和边塞堡垒,挖掘山脉,填塞深谷,贯通直道,本来就是不重视百姓的人力物力。秦国刚刚灭掉其他诸候的时候,天下人心尚未安定,创伤累累尚未痊愈,而蒙恬身为名将,不在这时候尽力谏诤,赈救百姓的急难,恤养老人,抚育孤儿,致力从事于百姓安定生活的工作,反而迎合始皇心意,大规模地修筑长城,他们兄弟遭到杀身之祸,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哪里是什么挖断地脉的罪过呢?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①。恬大父蒙骜②,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③。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始皇七年,蒙骜卒。骜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尝书狱典文学④。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⑤,与王剪攻楚,大破之,杀项燕。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蒙恬弟毅。

①先:祖先。②大父:祖父。③作置:设置。④书狱:指在审理案件时做记录工作,犹现在审理案件时的书记员工作。书,写,记载。这里是做记录的意思。狱,官司,诉讼。典文学:指负责管理有关文件和狱讼档案等项工作。这种工作实际是文书工作。典,主管,执掌。文学,文献典籍。联系“书狱”,这里的“文学”显然不是泛指,应该是指与法律、刑狱有关的文件和材料。⑤裨将军:副将,偏将。裨,辅助。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①。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戌狄②,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③,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④。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⑤。暴师于外十余年⑥,居上郡。是时蒙恬威振匈奴⑦。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⑧。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⑨,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①拜:授予官职。②戎狄:泛指我国西部、北部少数民族。③用:以。制:设立。险塞:犹“要塞”,形势险要的设防要地。④延袤(mào,冒):绵延不断。袤,长,长度。⑤逶蛇(yi,夷):即“逶迤”。弯曲而延续不断的样子。⑥暴(pù,铺)师:指军队遭受风雨日晒。暴同“曝”。日晒。⑦振:通“震”。震动、威慑。⑧贤之:认为蒙氏贤良。⑨参乘:陪乘的人。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①。赵高昆弟数人②,皆生隐宫③,其母被刑僇④,世世卑贱。秦王闻高强力⑤,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⑥。高即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⑦。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⑧。毅不敢阿法⑨,当高罪死⑩,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①诸赵:指赵氏王族的各支派。疏远属:远房的亲族。②昆弟:同母兄弟。③隐宫:即宫刑。因受宫刑而被阉割的人需一百日隐于荫室养伤,所以称隐宫。《索隐》引刘氏云:“盖其父犯宫刑,妻子没为官奴婢,妻后野合所生子,皆承赵姓,并宫之。故云‘兄弟生隐宫’,谓‘隐宫’者,宦之谓也。”《集解》引徐广曰:“为宦者”。④刑僇(lù,陆):即“刑戮”,犯法受刑罚或处死。僇,通“戮”。⑤强力:指办事能力强。⑥举:提拔。⑦喻:教、教习。决狱:审理、判决狱讼。⑧法治:依法审理。⑨阿(ē,婀)法:不按法律办理。阿,这里有歪曲、违背的意思。⑩当:依法判处。敦:勉,尽力。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①,直抵甘泉,迺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山堙谷②,千八百里。道未就③。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④,北走琅邪。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⑤,未反⑥。

①道:路经,经由。②:同“堑”。挖掘。堙:填,堵塞。③未就:没有完工。就,完成。④并(bàng,棒):依傍,沿着。⑤祷山川:祭祀山川之神,祈求保佑。祷,向神灵祝告祈福。⑥反:同“返”,返回。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高雅得幸于胡亥①,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已也,因有贼心②,迺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③,立胡亥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使者以蒙恬属吏④,更置⑤。胡亥李斯舍人为护军⑥。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⑦,怨之。

①雅:平素,一向。幸:宠爱。②贼心:杀害人的恶毒之心。③阴谋:暗中策划。④属吏:交给主管官吏处理。⑤更置:易换,代替。⑥这一句《史记会注考证》引方苞曰:“‘胡亥’二字衍。”舍人:任有职务的门客。⑦用事:当权、执政。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①,而毅谏曰‘不可’。若知贤而俞弗立②,则是不忠而惑主也③。以臣愚意,不若诛之。”胡亥听而系蒙毅于代④。前已囚蒙恬于阳周。丧至咸阳⑤,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⑥,举劾之⑦。

①先帝:指始皇。②俞:通“愈”。越,更加。③惑:迷惑、蛊惑。④系:拘禁。⑤丧:丧车,灵柩。⑥求:搜罗,寻求。⑦举劾:列举罪过而弹劾之。劾,揭发罪状。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①,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②,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③。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④。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⑤,独智者不可以存君⑥。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⑦,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①秦派王翦攻赵,赵遣李牧司马尚禦之。秦利用郭开“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迁中了秦国的反间之计,使赵葱、颜聚取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被杀。(详见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②“燕王喜”句:此句指燕太子丹荆轲以献秦王仇人樊於期人头和燕地督亢地图的名义刺杀秦王政事。按燕王喜十四年、秦王政六年(前241),秦派蔡泽使于燕,以明秦不欺燕;蔡泽事燕三年后,燕太丹质于秦,以明燕不欺秦。燕王喜二十三年、秦王政十五年(前232),太子丹自秦逃归,并着手准备刺杀秦王。燕王喜二十七年、秦王政十九年(前228)荆轲太子丹入秦谋刺秦王(详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这里不说燕太子丹“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盖燕王喜是当时燕国的国君。阴,暗地里。倍,通“背”。背弃。秦之约,指燕与秦互不相欺之约。③这一句是指前221年,秦伐齐,齐王建听信国相后胜的意见,向秦国投降。详见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故世忠臣,指前代忠臣。④变古:改革陈规、归制。殃及:遭受祸害。殃,祸害。⑤轻虑:草率地考虑问题。⑥独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⑦节行:节操、品行。

胡亥不听。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①,令蒙毅曰:“先生欲立太子而卿难之②。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③!”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④,可谓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非敢饰辞以避死也⑤,为羞累先主之名⑥,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⑦;刑杀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⑧,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⑨,故立号曰“缪”⑩。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伍子胥⒀。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于诸侯⒁。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唯大夫留心!”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①乘:乘坐。传:驿车,传达命令的马车。②难:责怪,非难。③图:考虑。④顺幸:遂顺心意、获得宠幸。没世:死,一直到死。⑤饰词:粉饰言辞。⑥羞累:以牵连先主的名誉为羞耻。⑦贵:推崇,崇尚。⑧杀三良:以三位良臣为秦穆公殉葬而死。见卷五《秦本纪》。三良,指子车奄息、仲行、鍼虎。⑨罪百里奚百里奚原是秦穆公用五张黑公羊皮从捉住他的楚人那里赎回来并“授之国政”的(见卷五《秦本纪》),其获罪为秦穆公所杀事,不见于史而《风俗通·皇霸篇》有载。⑩立号曰“缪”:谥号叫“缪”。“缪”作为谥号,有二音二义。一是音、义均同“穆”,为美谥;二是音、义均同“缪”,为恶谥,有缪误的意思。蒙毅认为是恶谥。因攻邯郸事,白起与秦王意见不合,被赐死。(详见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传》)。太子少傅费无忌以无宠于太子,常谗恶太子,后又诬陷太子谋反,楚平王召太子太傅伍奢责问,伍奢劝平王不要听信谗言而疏远骨肉之亲。费无忌又进谗言,谓不杀伍奢父子终为国患,平王遂杀伍奢及其子伍尚。详见卷四十《楚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⒀吴王夫差伍子胥政见不合,太宰嚭日夜在吴王面前谗言蛊惑,伍子胥被赐死。详见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⒁籍:通“藉”,狼藉。引申为名声很坏。一说“记其恶于“史籍”。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①,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②。”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③。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④,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⑤,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褓⑥,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⑦,公旦自揃其爪以沉于河⑧,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⑨。有罪殃,旦受其不祥⑩。’乃书而藏之记府,可谓信矣。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⒀。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沉书,乃流涕曰:‘孰为周公旦欲为乱乎!’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⒁。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乱⒂,内陵之道也⒃。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杀关龙逢⒄,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⒅,身死则国亡。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察于参伍,上圣之法也。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⒆,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⒇,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蒙恬喟然太息曰(21):“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22),城万余里(23),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

①君:古代对男子敬称。②法及:按法律牵连到,株连。③功信:功劳,忠信。④倍畔:即背叛。倍,通“背”。畔,通“叛”。⑤义:此指君臣大义。⑥襁褓:包裹婴儿的小被。⑦殆:危险。⑧揃(jiǎn,剪):剪下,剪断。爪:手足的指甲。⑨执事:指掌管国家大事。⑩不祥:罪殃。记府:收藏文书史册的地方。大事:此指叛乱。⒀周公旦奔楚事卷三十三《鲁周公世家》载有此事,而先秦典籍则无此记载。⒁《周书》即《逸周书》,旧题《汲冢周书》。必参而伍之:一定要参错互交地多方询问、反复审察。⒂孽臣:作孽、谋乱之臣。暗指赵高。⒃内陵:内部自相残害。陵,欺侮,侵犯。⒄杀关龙逢:是夏末暴君,作酒池糟丘,通夜饮酒,关龙逢劝谏不听,被杀。《庄子·人世间》、《荀子·解薮》、《吕氏春秋·必已》、《韩诗外传》均及其事。⒅纣杀王子比干:殷纣王荒淫暴虐,比干屡谏,被纣王剖心而死。(见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⒆咎:罪责。⒇诏:皇帝的命令文告。(21)喟然:叹息的样子。太息:叹息。(22)属:连接。(23)城:护城壕沟。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①,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②,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③,务修众庶之和④,而阿意兴功⑤,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⑥?

①亭障:边塞堡垒。②痍伤:创伤。未瘳:尚未痊愈。③存孤:慰问孤弱。④务修众庶之和:致力于百姓安居乐业。⑤阿意:迎合君主心意。阿:曲从,迎合。⑥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哪里是因为断绝地脉的罪过啊。

单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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